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血腥味,还有一种诡异的、类似电离臭氧和腐烂花朵混合的甜腻气息,几乎令人作呕。
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一台闪烁着复杂波形图的医疗监护仪,屏幕幽蓝的光晕勉强照亮这个地下空间。
折笠祐羽躺在一张简陋的医疗床上,身上仅盖着一条薄薄的白色被单。被单下,她的身体轮廓显得极不自然,某些部分异常肿胀,某些部分又似乎凹陷下去。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的苍白,底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血管脉络时隐时现,泛着不祥的青紫色。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脸颊和额头上。
尽管处于深度昏迷,她的身体却并不平静。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时不时席卷她的全身,让她像一条离水的鱼一样猛地弹起,又重重摔回床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锁链哗啦作响——她的手腕和脚踝被特制的软皮革束带牢牢固定在床架上,防止她在无意识的再生过程中伤害自己或毁掉设备。
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她喉咙深处溢出的、极其微弱却痛苦至极的嘶哑气音,那不是呻吟,更像是器官在高压下被迫发出的哀鸣。
她的右肩处,被单隆起一个诡异的形状。下面的组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再生和重塑。
新生的肉芽像粉红色的珊瑚虫般蠕动、交织、膨胀,试图重新构建出一条手臂的雏形,但过程显然充满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混乱,时而过度增生形成一个扭曲的肉团,时而又部分坏死塌陷,流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和少量血水。
克里斯特站在阴影里,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他手里拿着一个无菌托盘,上面放着各种器械:手术刀、止血钳、大号注射器、以及几瓶成分不明的、闪烁着幽绿色或冰蓝色荧光的液体。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挣扎的“造物”,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慵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观察和绝对的冷静,像是在审视一件正在激烈反应中的危险化学仪器。
又一次剧烈的痉挛袭来,折笠祐羽的头猛地向后仰起,脖颈绷成一条脆弱的弧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克里斯特立刻上前,动作精准而迅速。他用一只手稳定住她疯狂摆动的头部,另一只手拿起装满冰蓝色液体的注射器,找准她颈侧剧烈搏动的血管,毫不犹豫地刺入,将内容物缓缓推入。
“抑制剂的剂量又不够了……拉撒路,你的小玩具比我们想的还要麻烦。”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更像是在记录数据。
药剂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她身体的痉挛幅度稍微减弱了一些,但肌肉仍在皮下剧烈地跳动、扭曲,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那断臂处的再生速度似乎放缓了一点,但依旧在顽强地进行着。
克里斯特拿起一把特制的手术刀,刀锋在幽蓝光线下泛着冷光。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单的一角,露出她右肩那团疯狂增殖的肉团。
他精准地削去了几块明显过度增生且开始坏死泛黑的组织,动作熟练得像在修剪一株过于狂野的植物。
“保持形态,杰作。你需要的是手臂,不是一堆无用的肉瘤。”他冷冷地提醒,尽管知道昏迷中的她根本听不见。
被削去的组织掉进托盘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还在微微抽搐。
处理完这边,他又检查了她身体其他部分。她的胸口、腹部也有多处严重的挫伤和内部出血的迹象,大概是爆炸冲击和水压所致。
但不死体质正在顽强地修复着,皮肤下的淤血以反常的速度吸收、消散,断裂的骨骼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自我校正和接合。
整个过程中,折笠祐羽的脸上没有任何清醒的意识,只有纯粹的、生理性的极致痛苦。她的眉头紧紧锁着,睫毛不断颤抖,嘴唇被咬得稀烂,下唇处结痂又裂开,渗出的血珠很快被她更高的体温蒸发成暗红色的痂。
监护仪上的波形图依旧混乱而尖锐,不断发出警报声,显示着她的心率、体温、以及某种无法定义的“生物活性”指标在危险的高位剧烈震荡,远远超出正常人类的范畴。
克里斯特记录下几个数据,然后换了一瓶新的、浓度更高的抑制剂挂上,调整了滴速。
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幽蓝的光线照亮他一半的脸庞,另一半隐在黑暗中,看不出丝毫怜悯或担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快点醒来吧,折笠祐羽。”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催促。
“你的‘死亡’只是序幕……舞台已经为你清空。”
“别浪费了这场……完美的悲剧。”
他说完,转身融入阴影,去准备下一轮可能需要用的药剂和器械。只留下医疗床上那个依旧在痛苦中挣扎、重塑的身影,在冰冷的仪器光芒和甜腻的**气息中,独自对抗着来自血脉深处的、狂暴的生机。
监护仪的红灯依旧闪烁。
......
警方现场报告
发现时间:爆炸发生后约1小时27分钟(初步打捞清理后)
地点:东京湾某支流河道,近岸区域
现场概况:
1、两辆轿车残骸主要部分已沉入河底淤泥,周边水域散落大量碎片。
2、水面漂浮大量油污及燃烧未尽杂物。
3、空气中有浓重硝烟、燃油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蛋白质烧焦气味。
主要发现:
于白色轿车(经核实车牌为失窃车辆)驾驶座残骸及周边,发现高度碳化、无法辨认容貌的人类组织残骸。
组织损毁极其严重,但仍能通过残留的少数未完全摧毁的生物特征样本,与警校毕业生折笠祐羽的档案信息高度吻合。
同时发现少量藏青色警服布料残片,确认与折笠祐羽所着警礼服材质、编号一致。
黑色轿车内未发现明显人员残留痕迹,判断驾驶员已于爆炸前或爆炸瞬间成功撤离。
初步结论:
白色轿车驾驶员折笠祐羽,于追击嫌犯过程中,不幸遭遇剧烈爆炸,当场死亡,遗体严重损毁。
事件定性为:针对警校毕业典礼的恶性恐怖袭击,及后续的激烈交火与意外爆炸(具体□□性质待进一步调查)。
黑色轿车驾驶员(嫌犯)在逃,身份不明。
......
消息是由鬼冢八藏和警察厅的一位高层官员,在爆炸发生当晚,于警校的一间临时征用的会议室内,亲自告知五人的。
五人刚刚经历了徒劳的搜寻,他们甚至试图沿着河岸向下游寻找哪怕一丝奇迹,被强制要求返回,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未干的水渍、烟尘和一种拒绝相信现实的麻木。
会议室里灯光惨白,照得人脸上毫无血色。
鬼冢教官的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他身边的官员则表情凝重官方,带着程式化的沉痛。
当那位官员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冰冷生硬的语调,宣读完那份简短的现场报告摘要,尤其是念出“当场死亡,遗体严重损毁”这几个字时——
降谷零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像是没感觉到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位官员的嘴,仿佛想从那张一开一合的口中找出一个否定词。
他的金发垂落,遮住了眼睛,但所有人都能看到他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岩石,拳头攥得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紫灰色的眼眸里是一片彻底的空洞和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诸伏景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扶住什么,但指尖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下。他温和的猫眼此刻睁得极大,里面却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茫然的、无法理解的空白。
松田阵平的反应最为暴烈。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会议桌上,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是一震。
“放屁!”
他低吼道,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狂暴的、不肯接受现实的愤怒,
“她,她这种人,那种程度的爆炸怎么可能就……!一定是搞错了!再去找!肯定有遗漏!”
他的眼睛赤红,卷发凌乱,像一头被困住的、受伤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着,但那愤怒的外壳下,是无法掩饰的、正在崩塌的恐慌。
萩原研二没有像松田那样爆发。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沿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他低着头,半长发遮住了他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总是带笑的狗狗眼此刻紧闭着,试图阻挡汹涌而出的、滚烫的液体。
伊达航是站得最直的那个,但他紧咬的牙关和脖子上凸起的青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作为班长,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队员。作为朋友,他眼睁睁看着最需要帮助的那个人走向毁灭。
“……凶手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那个开黑色车的混蛋,有线索吗?”
鬼冢八藏看着眼前五个瞬间被击垮的年轻人,喉咙哽咽,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调查还在进行。你们……先回去休息。”
“休息?”松田阵平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嘲讽,声音却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开什么玩笑……”
没有人再说话。
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整个房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
葬礼那日,天空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东京都郊外的墓园,连绵的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黑伞,溅起细碎而冰冷的水花,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一片潮湿、晦暗的哀戚之中。
空气凝滞,弥漫着泥土、雨水和无数白菊混合的沉闷气息。
前来吊唁的人们身着黑衣,像一群被雨水打湿的乌鸦,沉默地聚集在一处新立的墓碑前。墓碑还很新,石质苍白,上面简单地刻着“折笠祐羽”的名字,生卒年月,以及一行小字——“一位英勇的警察”。
墓碑下埋葬的,并非完整的遗体,而是从那场惨烈爆炸中打捞出的、仅存的、无法辨认的少许残骸与那身烧焦破碎的警服。一个衣冠冢,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
警校的五人站在最前方,如同五尊被雨水冲刷得失去所有颜色的雕像。
降谷零站在最中间,金发被雨水打湿,黯淡地贴在额角。
他身姿依旧挺拔,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但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
紫灰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没有任何焦点,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都已随着那场爆炸彻底湮灭。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诸伏景光站在他身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猫眼此刻红肿着,里面盛满了无法化解的悲痛和一种近乎迷茫的空洞。
他微微低着头,雨水沿着他柔软的黑发滴落,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松田阵平站在另一边,卷发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日的懒散更甚,是一种彻底的、死寂的麻木。
凫青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墓碑上的名字,仿佛要将那几个字刻进骨血里,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萩原研二半低着头,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丝不断滴落。他总是上扬的嘴角紧紧抿着,脸上没有了丝毫笑意,只剩下沉重的哀恸。
那双擅长捕捉细节、总是带着笑意的狗狗眼此刻红肿不堪,视线模糊地落在泥泞的地面上,仿佛无法承受墓碑带来的重量。
伊达航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像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重压。
他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自责,牙关紧咬,目光沉重地落在前方几个同期生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向那方小小的墓碑,最终沉重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们的身后,是鬼冢八藏和几位警校教官,脸色同样沉重哀戚。鬼冢教官的眼圈通红,紧抿着嘴唇,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更远处,工藤优作撑着黑伞,神色凝重而带着一丝深切的惋惜。
工藤有希子依偎在他身边,平日里明媚的脸庞此刻满是泪水,她紧紧攥着优作的胳膊,看着那五个年轻人的背影,眼中充满了不忍和心痛。
年幼的工藤新一也来了,被母亲紧紧牵着手,小脸上是超乎年龄的严肃和困惑,他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但空气中弥漫的巨大悲伤让他安静得出奇。
毛利兰站在新一旁边,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声地啜泣着,她还记得祭典上那个给她苹果糖的、好看的警官姐姐。
赤井玛丽站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玛丽穿着黑色的风衣,脸色冷峻,碧绿的眼眸深处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组织残忍的愤怒,有对折笠母女的惋惜,或许还有一丝未能阻止悲剧的遗憾。
赤井秀一没有出现在父母身边。他或许在某个更远的、更隐蔽的地方,独自注视着这一切,墨绿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葬礼的流程在压抑的沉默中进行。牧师低沉而哀伤的声音念着悼词,赞扬着折笠祐羽的英勇与牺牲,祝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在场每一个认识她、关心她的人的心脏。
当最后一项仪式即将结束时,主持葬礼的司仪,一位表情沉痛的老警官,缓步走到了话筒前。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据袋,里面装着一张看似普通的信纸。
“各位,”
老警官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带着沉重的回响,打破了墓园的寂静,
“在整理折笠祐羽君的遗物时,我们于其宿舍书架一本厚重的医学典籍夹层中,发现了这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老警官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信纸,展开。信纸上的字迹清瘦而略显冷硬,是他们熟悉的笔迹。
“这似乎是折笠祐羽君提前写下的……一些话语。”老警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宣读:
【若你们看到这封信,说明计划已至终局。无需为我哀恸,因为这并非意外,而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降谷零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警察的盾牌挡不住暗处的毒矢,只有我化作火药,才能焚尽蔓延的阴影。我的消亡只为护住我珍视的一切。】
松田阵平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被呛到,又像是压抑的呜咽。他死死盯着那张信纸,仿佛想用目光将它烧穿。化作火药……原来那场爆炸,真的是她亲手设计的!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请忘记我,不必追寻真相。向前走,带着你们未曾熄灭的信念。你们的未来当沐浴在阳光下——那便是我存在的证明。】
诸伏景光缓缓闭上了眼睛,雨水和温热的液体终于混合着从脸颊滑落。忘记?如何能忘记?她的存在,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萩原研二将脸埋得更深,肩膀颤抖得无法抑制。伊达航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沉重。
【勿念。】
最后两个字,笔迹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老警官念完了。他沉默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证据袋,动作缓慢而郑重。
信的内容很短,却像一场无声的爆炸,在每个人心中掀起了比之前更猛烈、更复杂的惊涛骇浪。
不是意外。
不是不幸。
是她精心策划的……赴死。
为了他们。
“混蛋……”松田阵平从牙缝里挤出低哑的骂声,声音破碎不堪,“谁要你……谁准你……这么做了……”
他的愤怒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无法支撑他站稳,身体微微晃动着。
降谷零依旧僵立在原地,但那片死寂的空洞之下,似乎有暗流开始疯狂涌动。紫灰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重新凝聚——不是光,而是更沉、更暗、更偏执的东西。
不必追寻真相?
绝不可能。
诸伏景光睁开眼,猫眼里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染上了一层深切的痛苦和了然的绝望。他早该想到的……从她拒绝爆处组,从她那些异常的举动……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萩原研二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看着那块墓碑,看着那封信,最终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想起那日询问她将来去处时,折笠祐羽的回答:
“只是我个人……有一些无法回避的‘去处’已经决定了。与我的能力和意愿无关,是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
原来这就是,必须完成的事情。
她早就表露出来了,而他从未察觉。
忘记?
他做不到。
这封信,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把更锋利的刀,将“牺牲”二字血淋淋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也彻底断绝了他们任何自欺欺人的幻想。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苍白的墓碑,冲刷着黑色的伞面,冲刷着一张张写满悲痛、震惊、愤怒和无法接受的脸庞。
葬礼在一种极其压抑、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结束了。
......
她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手臂,踹开因撞击而变形的车门,在爆炸前的最后几秒,像一尾鱼般艰难地挣脱出正在下沉的车壳,奋力向远离车辆的深水区潜去。
巨大的冲击波即使在水下也几乎将她震晕,但她提前逃离的距离和水的缓冲保住了她的核心躯体,使她得以再生。
那截被留下的、正在异变的断臂,在爆炸中与轿车残骸一同被彻底摧毁、烧焦,成为了法医后来认定的“无法辨认的残骸”的主要部分,完美坐实了她的死亡。
而她提前与酒吧老板克里斯特做了交易,让他混入潜水搜救人员中,将她的真身带离现场。
这位神通广大的酒吧老板似乎和母亲有着难以言说的关系,也因此愿意帮助她。
她亲手运营了这场“折笠祐羽”的死亡。
冰冷。刺痛。黑暗。
意识如同沉船,在无尽的冰冷深海中缓慢上浮。每一次试图凝聚,都被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打散。
折笠祐羽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持续而尖锐的耳鸣,像是金属摩擦的余韵,穿透了颅骨。
在这令人烦躁的背景音之上,是某种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像是某种仪器的计数,精准地切割着时间。
然后是嗅觉。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试图掩盖却反而凸显了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气息——甜腻的、仿佛某种组织在高压下**又强行再生的诡异甜香,混合着极淡的血腥味和臭氧的金属味。
痛觉最后苏醒,却以最狂暴的方式宣告主权。
那不是一种单一的痛,而是无数种痛苦的叠加和交响。
右肩处是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同时刺入,又伴随着肌肉和神经被强行拉扯、重塑的酸胀和撕裂感。
胸腔里像是被重锤砸过,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出钝痛和闷窒。
全身的骨骼都在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随时会散架,又被一种蛮横的力量强行粘合。
她试图吸气,却只引发了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起一阵血腥味的咳嗽。
“看来意识开始回归了。比预估的时间早了百分之十七。令人惊讶的恢复力,或者说……失控的活性。”
一个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说的是英语,带着一种实验室报告般的精准和疏离。
折笠祐羽艰难地掀开眼皮。长长的睫毛颤抖着,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摇曳的幽蓝色光晕。过了好几秒,焦距才勉强凝聚。
她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低矮的、布满管线的混凝土天花板。然后,她缓缓转动眼球——这个微小的动作也带来了颈部的刺痛——看向声音来源。
克里斯特站在床边阴影里,依旧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深色衣物,外面套着一件无菌手术袍。他手里拿着一个电子记录板,正在上面快速写着什么,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欢迎回到人间,或者说……我的临时手术室。”
他写完最后一个数据,才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慵懒的眼睛此刻只有纯粹的观察,像是在记录一个有趣的实验现象。“感觉如何?‘死亡’的滋味。”
折笠祐羽的喉咙动了动,试图发声,却只吐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克里斯特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放下记录板,拿起一支笔式手电,上前一步,冰冷的手指拨开她汗湿的额发,检查她的瞳孔对光反射。
“生理体征依旧混乱,但核心指标正在趋于稳定。不得不说,你母亲的作品……虽然疯狂,但确实堪称奇迹。”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厌恶,“在那种程度的爆炸和溺水后,还能强行启动这种级别的再生……简直像打不死的蟑螂。”
他的用词刻薄而冰冷,像是在评价一件物品的性能。
折笠祐羽闭了闭眼,忍受着检查带来的不适和无处不在的剧痛。她的思维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痛苦中缓慢而艰难地转动。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锥,猛地刺入脑海——
刺眼的阳光,庄严的礼堂,喧闹的祭典,苹果糖的甜腻,同伴的笑脸……然后是被打碎的玻璃,刺鼻的烟雾,贝尔摩德冰冷的笑容,方向盘冰冷的触感,河水灌入的窒息,还有……那毁灭一切的、炽白的强光和无尽的黑暗。
以及,最后映入眼帘的,岸边那五个绝望的身影。
一股尖锐的、几乎超越生理痛苦的酸楚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一窒。
她成功了。
她也失去了所有。
“……他们……”她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破碎不堪。
克里斯特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收回手电,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了然。
“哦,你的那些警察小朋友?”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放心。官方报告很完美。‘折笠祐羽’,警校优秀毕业生,在追击恐怖分子过程中英勇殉职,遗体严重损毁,不幸中的万幸是……足够逼真,没人会怀疑。”
他拿起旁边托盘里的一份文件副本,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只是在她面前晃了晃。
“现在,全世界都认为你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真是……感天动地的悲剧英雄。”
他的话语像冰锥,一字字钉入她的耳膜,也钉入她的心里。
一种冰冷的、空洞的麻木感迅速取代了最初的酸楚,蔓延至四肢百骸。甚至暂时压过了那无处不在的剧痛。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能隔绝内心那片突然出现的、呼啸着的荒芜。
监护仪的“嘀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规律地计数着她依旧跳动、却仿佛已经死去的心脏。
克里斯特看着她这副样子,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他放下文件,开始检查她右肩的再生情况。新生的手臂雏形已经基本稳定,皮肤呈现出一种娇嫩的、不自然的粉红色,手指的轮廓依稀可辨,但显然还远未完成。
“再生进度百分之六十三。功能恢复预计还需要四十八到七十二小时,如果你这该死的代谢率不再出什么幺蛾子的话。”
他记录着,语气平淡,“在此期间,你会持续感受到……嗯,‘生长的烦恼’。忍著点,别把我的设备弄坏了。”
他拍了拍固定她手腕的皮革束带。
折笠祐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具还有呼吸的雕塑。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泄露着一丝内在的痛苦挣扎。
克里斯特检查完毕,似乎还算满意。他退后几步,靠在冰冷的金属器械台上,抱着手臂,终于露出了一个更像他平时风格的、带着些许恶意的玩味表情。
“那么,我亲爱的‘已故’的杰作小姐。”他拖长了语调,“演出很成功,观众们都相信了你悲壮的退场。接下来……”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被投入使用的工具。
“……你准备好,换上新的戏服,登上下一个舞台了吗?”
“那个真正属于你的……黑暗的舞台。”
折笠祐羽依旧闭着眼,没有回答。
但她的手指,那只能动的左手的手指,在被单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刺入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这刺痛提醒着她。
她还活着。
她的战争,还远未结束。
只是换了一种更彻底、更孤独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