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脉搏在早高峰剧烈地搏动。
涩谷十字路口,黑压压的人潮如同被无形磁极吸引的铁砂,在红绿灯的指挥下汇聚、分流、再汇聚。
高跟鞋与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合着无数引擎的低吼、公交进站的喷气声、以及路边店铺机械重复的促销广告,在少年耳边齐响。
那是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年轻男孩,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略显宽大的藏青色立领学生服,鼻梁上架着一副沉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显得有些过大,却没什么神采,总是怯生生地低垂着。
他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一副被学业压垮的文弱模样,瘦削的肩膀微微内扣,仿佛随时会被身后的人潮吞没。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侧身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巷子。
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巷外是沸反盈天的白昼,巷内却是被遗忘的黄昏。高耸的建筑投下巨大的阴影,将这里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条纹。
潮湿的空气瞬间裹挟上来,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腐烂垃圾的酸气,以及某种冰冷的、属于混凝土和铁锈的原始气息。
廉价的皮鞋底敲击在湿漉漉的石砖上,发出孤零零的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巷子深处,一扇毫不起眼的黑色木门嵌在斑驳的砖墙上,门上没有任何招牌或标识,只有一枚小小的、浮雕着蝴蝶纹样的黄铜门钉,被摩挲得微微发亮。
少年在门前停下,最后一丝巷外透入的微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他深吸了一口那浑浊潮湿的空气,推门而入。
“叮铃——”
一声极轻脆的铃响,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
柔和昏黄的灯光取代了刺目的日光,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酒香、优质雪茄的淡淡烟熏味,以及老旧皮革特有的芬芳。舒缓的爵士乐如同耳语般流淌,音量恰到好处地抚平了所有焦躁。
深色的木质吧台被打理得光可鉴人,反射着水晶杯具的微光。背后巨大的酒柜里,琳琅满目的酒瓶如同沉默的士兵,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色彩。
吧台后,一位男子正专注地擦拭着一只玻璃杯。他有一头灿烂如阳光的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少年,或者说,此刻已完全褪去那层怯懦外壳的“少年”,脚步轻盈地走向吧台。
他的背脊挺直了,肩膀打开了,那双在黑框眼镜后显得过大的眼睛抬了起来,里面不再是茫然无措,而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锐利。
他没有看那位金发的调酒师,目光直接投向酒吧最深处一个僻静的卡座。
一个修长的身影陷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能隐约看到他穿着深色的衣物,姿态放松,却透着猎豹般的蛰伏力量。
“少年”走到卡座前,安静地站立。
“情报。”少年——或者说,卸去了伪装的折笠祐羽,轻声说道。
“真不懂规矩啊。”青年低沉、略带沙哑,却浸透了某种玩味恶意的声音响起。是卡尔瓦多斯。
折笠祐羽没有回应这句指责。她只是沉默地将怀里那几本厚重的参考书放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她摘下了那副笨重的黑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彻底暴露在昏光下,翠绿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怯懦,只有一片冰封湖面般的平静,倒映着卡座深处那点危险的猩红。
“东西藏在书的内页里,自己拿走。”
吧台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是克里斯特将擦得晶莹剔透的酒杯挂上了杯架。他依旧背对着这边,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却又像是一切尽在掌握。悠扬的爵士乐填补了所有的沉默。
卡座深处的猩红猛地亮了一下,是卡尔瓦多斯吸了一口烟。他并没有去看那些书,烟雾缓缓溢出,模糊了他带着讥诮笑意的嘴角。
“效率不错嘛,小占卜师。”他的声音裹在烟雾里,听起来更加黏稠危险,“没被人盯上吧?你这副好学生的皮囊,看起来可不像能钻通风管道的样子。”
折笠祐羽没理会他的调侃,往前走了一步,示意他交易继续。
“急性子的女孩,”卡尔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烟管,“你想要关于贝尔摩德的行动的情报...这可是最高机密,你付的东西,值这个价吗?”
“我的动脉血,以及一颗心脏,足够你研究一辈子了。这可是拉撒路最完美的作品的部件,你难道不心动?”
折笠祐羽将手按在书本上,俯下身看他。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而非在拍卖自己的器官。翠绿的瞳孔在昏暗中折射出冷硬的光,仿佛两颗无机质的宝石。
卡座深处的阴影里,卡尔瓦多斯夹着烟的手指顿住了。烟头的猩红定格在半空,如同一只窥伺的血眼。
死寂。
连空气都仿佛被这骇人听闻的交易物品冻结了。雪茄的烟雾凝固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扭曲的屏障。
卡尔瓦多斯突然笑了起来,低哑的、仿佛生锈齿轮摩擦般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完美?不……”他伸出舌头舔过干燥的嘴唇,像毒蛇吐信,“拉撒路博士的作品从来就没有‘完美’可言,只有‘趋近’和‘崩溃’。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崩塌又重建的奇迹,一场最美妙的灾难。”
他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
“我要的不是一块随时可能失效的零件,小占卜师。”
他身体后仰,重新没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骇人,“我要的是‘过程’,是‘数据’!是你每一次濒临死亡又爬回来的完整记录!是你体内那些小东西们是如何一边撕咬你一边又把你拼起来的全部细节!”
折笠祐羽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对方评价的不是她的身体。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卡尔瓦多斯,像是在等待他宣泄完毕。
“所以,”她淡淡开口,“贝尔摩德的情报,不值这个价?”
“值!当然值!”卡尔瓦多斯干脆地伸手从沙发内侧摸出一个薄薄的金属数据卡,像丢垃圾一样扔到桌面上。
“组织最近不会有什么动作,但他们将会在这一天对你展开围剿——”
“毕业日。”他重复道,猩红的烟头再次亮起,映亮他嘴角扭曲的弧度,“盛大的落幕,或是……新的开场?想想看,在你自以为获得新生的那一刻,被彻底打入地狱。是不是很有戏剧性?”
折笠祐羽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金属卡片上,翠绿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对方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死期。她没有立刻去拿,指尖在粗糙的参考书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地点?方式?参与人员?”她的问题简洁而冰冷,像是在核对一份普通的任务简报。
“啧,贪心。”
卡尔瓦多斯嗤笑一声,但还是说了下去,
“地点嘛,当然是你即将绽放又凋零的舞台——警视厅警察学校。方式?谁知道呢,也许是‘意外’的火并,也许是某个‘疯狂’崇拜者的袭击,或者……一场足够埋葬所有秘密的大火。至于人员……”
他拖长了语调,享受着这种猫捉老鼠般的快感。
“贝尔摩德亲自督场,她最近迷上了看年轻人希望破灭的表情。行动组会来几个好手,毕竟,清理门户总是需要些‘专业人士’。”
折笠祐羽沉默着。毕业日。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场景——樱花瓣飘落,警徽在阳光下闪耀,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
然后,枪声、火焰、鲜血会将这一切彻底撕裂。组织最喜欢在这种充满象征意义的时刻下手,用最残酷的方式碾碎希望。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数据卡,将其收起。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颤抖。
“交易成立。”她直起身,重新戴上那副笨重的黑框眼镜,瞬间,那股锐利冰冷的气息被收敛起来,她又变回了那个看起来有些怯懦的文弱学生。
“你的‘报酬’……”青年意犹未尽地提醒,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在她身上逡巡,似乎已经在思考从哪里下刀抽取那份“过程”。
“下次。”折笠祐羽的声音透过镜片传来,显得有些闷,“等我确认了情报的真伪。如果你的情报有误,或者让我白跑一趟……”
她没有说完,但绿眸在镜片后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那里面蕴含的某种非人的冰冷让卡尔瓦多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呵,狡猾的小东西。”他随即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挥了挥手,“滚吧。毕业日再见……或者,再也不见。”
折笠祐羽没有再停留,抱起那几本依旧藏着“货物”的参考书,转身走向门口。她的步伐恢复了进来时的略微拖沓,肩膀也重新微微内扣,完美地融入了那层伪装。
“叮铃——”
木门开合,隔绝了室内昏黄的光线与爵士乐。她沿着昏暗的巷子向外走,皮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孤零零的。
折笠祐羽抱紧了怀中的书,像任何一个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学生一样,低着头,匆匆汇入人流,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