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兰之被关到偏殿后有一会儿才缓过来头晕,他跌坐在地上许久都无力起身。
刚刚跪得麻木到刺痛的双腿现在稍有缓解,鹤兰之勉力想半跪起来,却身子一歪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低倒吸了一口气。
鹤兰之平复呼吸忍痛,那东西上的云纹摸起来很熟悉,应是盛放茶点的漆案。
他抬手细细抚过上面的纹路,随后沉默良久。中和殿的偏殿,从前,他和皇太子常在这里闲谈。
鹤兰之撑住漆案缓慢起身站直,还未等他晕头转向地找到方向,门外的谈话声就由远及近向偏殿而来。
“虽则如今士气正盛,可占了祁国都城也不过三日。如今一时粮草补给都是不足,老臣以为,不若徐徐图之。”
“襄国地势易守难攻,未到秋收此时国库不丰,再加赋税恐要激起民怨……”
“虽则只剩下一个襄国陛下便可一统天下,可这实非一日之功,现在便出兵未免草率。”
孙勐这个大将军却一直跟在后面闷头走路不吭声,朝臣说的这些他并非不知道,但这是陛下的意思,孙勐如何不敢劝。
顾辞明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孙勐再清楚不过,杀敌当真是不要命一般。他从尸堆里爬出来浑身浴血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孙勐到现在做噩梦都是那副场景,吓醒后愁得都不敢再接着睡。
顾辞明自顾自走到偏殿门前,他定下的事一般都没有更改的余地,其他人说什么其实他根本也不在意。
眼见两边小太监就要为顾辞明推门,翁仲儒急了,也顾不上其他当即开口,“陛下!求您听老臣一言,此时出兵万万不可!”
顾辞明冷戾回头,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言,齐齐跪地称罪。
眼见顾辞明是不耐烦了,可翁仲儒依旧痛心疾首抬起头,“陛下,您可知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国土尚且未稳,如今每走一步都犹悬于细丝之上,老臣只怕先前种种心血皆毁于一旦,陛下!”
忠臣字字椎心泣血,鹤兰之在屋内沉默听着也不免被动容。
但站在外面一门之隔的顾辞明声音却无丝毫波澜,“说完了?说完就滚。”
鹤兰之还未来得及感到荒谬,门便被推开。紧接着鹤兰之便听到了顾辞明的脚步声,门随之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鹤兰之心下抗拒,和顾辞明单独待在偏殿,他不觉得这会是件好事。
顾辞明随意抬了下眼皮,漆案软垫不知怎的都被碰得乱了。鹤兰之发丝凌乱在一边站着,唇色白得吓人,眼上缚的白绫也是将坠未坠。
“国师好大的胆子啊。”顾辞明站在光影交界处,单凭语气听不出他的情绪,“见了朕,也敢不跪。”
顾辞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鹤兰之只觉得像是被什么凶兽从暗处盯着,浑身都不舒服。
“祁国不复,我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国师。”鹤兰之的声音平静而疲惫,“这件事,我以为你心中最该清楚。”
顾辞明也是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不怕死的人了,他眯了下眼,“我不介意叫人来帮你跪。”
顾辞明本以为要鹤兰之听话还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鹤兰之没什么负担便扶着柱子缓慢跪了下去。
鹤兰之答得理智,也很克制,“你是君,天下之主。我既算不得臣,也算不得民,不过一介阶下囚,跪君也算应当。”
他仰起头,顾辞明看见他发髻摇摇欲坠,下一刻满头青丝似乎就要散落满身。
“而且,看起来你更愿意人跪着对你说话。”鹤兰之跪坐在地,神色淡淡仰起头,“不是吗。”
顾辞明牙根莫名有些泛酸,“国师这张嘴……祁国竟舍得将你置于摘星阁之上终日不见人,当真暴殄天物。”
鹤兰之不大擅长应付废话,他隐忍开口,“不敢当。原来比起攻打襄国,你更想在此处同人闲谈。”
鹤兰之听到了刚刚他们的谈话,顾辞明对此并不意外。
“你很急着看到朕出征的那一天?”顾辞明随意踢开歪斜横在地上的软垫,走到鹤兰之身前,“让我猜猜,是想看到你的预言成真?”
鹤兰之能闻到顾辞明身上浅淡的龙涎香气味,他沉默片刻。
“我并没有这么想。”鹤兰之诚实道,“不过这场征战的确会导致你的死亡。”
顾辞明歪头对着鹤兰之摇摇欲坠的发髻看了又看,随后不紧不慢蹲下身。
“所以,只要我攻打襄国,我就会死。”
顾辞明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他指尖轻挑起鹤兰之与碎发缠绕在一起的白绫,绕在手指上的白绫触感光滑柔软。
顾辞明抬眼,目光缱绻得像在看一件什么宝贝,“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死得惨吗?”
鹤兰之不动声色皱了下眉,他不喜欢别人与他距离过近。且顾辞明用这种语气说这些话,不管怎么听都太过诡异了。
他别开头,白绫随之从顾辞明手中滑落,顾辞明的指尖猝不及防地空了。
鹤兰之意简言赅道,“浑身是伤,算不得好死。”
没想到顾辞明听着似乎真来了点儿兴致,“那攻打襄国还真要尽快才行。”
鹤兰之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地吐出一句,“似有疾于首。”
顾辞明竟然笑出声了,“有意思。”
他兴致盎然地又重复一遍,“真是有意思。”
鹤兰之不知道有意思在哪,“自你继位便连年征战,六年不曾停歇。你不怕死,就拉着天下所有人一同下水吗?”
顾辞明答得随意,“天下人与朕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捞起垂落的白绫放在掌心把玩,“朕出征,只是因为朕想而已。”
鹤兰之看不到顾辞明此刻脸上的微笑,否则他会更觉毛骨悚然。
“不然日子多无聊,总要给自己解解闷。”
“……实在荒唐。”
鹤兰之不会骂人,也是因为他生命里从未出现过顾辞明这般需要骂一骂的存在,现在他脑子里只能想出荒唐二字。
这个评价对顾辞明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数不清的人说过他荒唐,顾辞明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鹤兰之的这语调还算得上相当温和了。
顾辞明没再接鹤兰之的话,他好奇地拉住白绫,“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瞎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又为何要用这么个东西再挡住自己的眼睛,岂非多此一举?”
鹤兰之不知道顾辞明想要做什么,但他心中莫名觉得不安,“你,松手。”
“好啊。”
顾辞明轻飘飘将本就松动的白绫拉下,随后松开手把白绫随意丢弃一边。
他无辜地对着鹤兰之摊开手,“松了。”
常年覆眼的白绫冷不丁被拽开,鹤兰之甚至来不及生气,他焦急下意识扭头向边上摸索,想要把白绫重新系上。顾辞明捏紧白绫的另一端,托腮好整以暇看着,在鹤兰之即将碰到白绫的一瞬间又把白绫直接收回自己手心。
鹤兰之苍白冷凝的面颊终于染上薄红,他胸口不断起伏,看着气得狠了。
鹤兰之紧闭双眼,转回头咬牙对着他,“还给我。”
顾辞明终于正面完整看到鹤兰之的模样,白绫之下的眉眼精巧瑰丽,窗外的日光透进来打在鹤兰之脸上。美人愠怒,似终年不化的冰雪因他而出现裂痕。
顾辞明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美得似仙人下凡。
“你先回答我。”顾辞明慢慢向鹤兰之凑近,直到鹤兰之甚至能感觉到顾辞明的鼻息,“为什么用白绫遮住双眼,你的预言,真的是看到的?”
原来问来问去,最终顾辞明想问的还是预言。
“白绫和预言无关,也与眼睛无关。”鹤兰之皱着眉开口,“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预言的画面是直接出现在脑海中的,鹤兰之不想过多解释,“把白绫给我。”
顾辞明心底有关于鹤兰之的疑虑越来越多,不过他并不急着眼下一时三刻就将所有谜团都揭开。鹤兰之不大配合也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陪他慢慢耗。
“我帮你戴上,如何?”
鹤兰之的脸彻底冷下来,他朝顾辞明伸手,“不必。我说,给、我。”
顾辞明直接掐住鹤兰之的下巴拉近,迫使他的脸正对着自己。顾辞明嘴角上挑,眼底却笑意全无。
“国师大人,你没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这个略带侮辱性的动作让鹤兰之浑身都僵硬起来,他脑海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顾辞明在干什么。
托近距离面对面的福,顾辞明清晰看见了鹤兰之脸上浮现屈辱表情的全过程。鹤兰之很是受不住,一时气喘起来。
顾辞明指腹温度也烫,烫得鹤兰之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要杀便杀。”顾辞明能感受到鹤兰之的身体在细细颤抖,可能是气得,“何必这般折辱我?”
顾辞明并未放开手,“你似乎对折辱有什么误解。”
眩晕感不受控制地又浮上来,鹤兰之连呼吸都觉费力,他拼尽全力想掰开顾辞明的手指,但顾辞明当然不会顺他的意。
指腹下的肌肤触感温润细腻,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顾辞明故意摩挲了一下,“国师若想知道真正的折辱是什么样子,朕也可以告诉你。”
鹤兰之急火攻心,终于晕了过去。
顾辞明也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接住了鹤兰之,没有让他直接倒在地上。
顾辞明低头看着晕在自己腿上仍然眉头紧锁的素服美人国师,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念头。
像个俏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