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小和子凭直觉隐约觉察出鹤兰之心情似乎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般平静。
尽管鹤兰之同之前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随时可以抛弃世间一切飞升离开的仙人模样。
和这世间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鹤兰之此时心情的确有些微妙,不过谈不上高兴或不高兴,只是有种被人打扰的厌烦感。和虞少安说这么几句话下来,鹤兰之只觉比和旁人说上千百句话还心累。
好在鹤兰之平日里便寡言少语性子安静,小和子更是不会去主动打扰他,此时的一路沉默让鹤兰之短暂获得了喘息的空隙。
但鹤兰之并未喘息太久,因为小和子的脚步忽然凝滞了一瞬。
眼下应还没到殿门前,小和子行动之间却变得很是拘谨,鹤兰之没由来地忽然有了不祥之感,“怎么了?”
轿辇还没跨进门坎,但中和殿殿前地上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显然他们回来得很是时候,今日早朝刚散。
小和子紧急出声叫停,他抬头压低声音急匆匆同鹤兰之解释,“您回来的时辰正巧呢。刚刚散朝,大人们都要跪安,奴才带您从侧门走吧?”
散朝跪安,跪谁的安自然不言而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鹤兰之只觉额角一阵隐痛,“快走。”
刚应付完一个虞少安,要是紧接着又来顾辞明,鹤兰之觉得自己半吊着的一口气也是要散得差不多了。
于是轿辇在中和殿前紧急调了个头,鹤兰之成功地没有和向外走的朝臣们迎面碰上,只留给门内众人一个背影。
北襄国以深色为尊,陈广印接手内宫大权后更是力求尽最大可能还原北襄国王廷沉肃之感,到处都暗沉沉,人也暗沉沉,鹤兰之像一枚被黑子逼进角落,又层层围绕困住的白棋。
可怜,又显眼。
翁仲儒走在最前,他被这一抹白色晃得忍不住皱起两截浓厚的半银长眉。翁仲儒撑起眼皮,眼珠十分清明,并不似一般老人那般双目浑浊。
他略略偏头问身旁的人,“这便是那个……”
翁仲儒乃三朝老臣,顾辞明刚刚继位时杀鸡儆猴,还是翁仲儒再三大胆劝谏莫要滥杀。这本该惹得顾辞明将他一杀了之省事,但许是顾辞明心中尚且还敬重翁仲儒的公正,竟留了翁仲儒一命,这也使得翁仲儒在朝野中原本就不可撼动的地位更结实了几分。
但翁仲儒自己却模糊有个念头,顾辞明不杀他不是为他是个忠臣,只是在从前皇子们都还年幼之时,他在先帝面前说过几回公道话。
顾辞明做事恣心纵欲杀戾之气又重,简直浑身上下都像长满了刺,叫人想顺毛摸都哪哪儿都下不去手。可偏偏这样看起来极其不可救药的一个人,竟还记得自己羽翼未丰时别人无意间施舍的一点恩情。每每想到这,翁仲儒又实在心下难安,觉得顾辞明是孩子时经受的难言之痛太多,才会变成如今这样。
其实顾辞明的年纪做翁仲儒的重孙都行了,但翁仲儒可不敢把顾辞明当个孩子看。
翁仲儒如今也是天子身边极说得上话的朝廷重臣,能得他问询,旁边那大臣答得诚惶诚恐,“回大人的话,是祁国原先那个国师。”
翁仲儒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那臣子观他的脸色投其所好,“在中和殿前乘轿辇,还放出那样的预言,依臣下来看,当真是不合规……”
“住口。”翁仲儒沉下脸时不怒自威,“此事也是你我能议论的吗?”
那大臣当即战战缩得像个鹌鹑,闭上嘴不敢再多说。
鹤兰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但只是这短短出现的一小会儿功夫也已经足够吸引人的目光。
一个柔弱还通神力的俘虏美人国师,这听着尚且还能容得下。只是这国师全然不似最开始表现出的那般无害温和,相反,他下谕的那条预言可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偏生顾辞明还像纵容似的,任凭流言似火点柴一般越烧越旺。
翁仲儒明白这条预言能传播出如今这般规模不是鹤兰之自己能做到的事,只是他不可能对顾辞明心生怨怼,况且顾辞明做事就是这般不似常人,翁仲儒已经习惯。
朝野非议不断人心不稳,这绝不能是顾辞明的错,那便只能是鹤兰之的错。
翁仲儒已经能听到身后细碎刻意压着的议论声,他凝目道,“前朝余孽,必当清理干净以平人心。”
祁国这些人,实在也是留不得了。
侧门离得并不远,稍微拐了个弯就到了。鹤兰之摸索着迈进去,这里他没有走过太多次,动作显得很生疏。
鹤兰之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和子看了看天色,“约莫还有一刻到巳时正的样子。”
鹤兰之心念微转,今日下朝的时间有些晚了。
顾辞明上朝向来是不爱听废话的,很多不必要的规矩也是能省则省,他一出现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耐烦。但也正因如此,朝会的开始和结束都得以十分迅速。
那这样的话,今日还能拖了小半个时辰才下朝,应当是出现了什么商讨不下的事。
鹤兰之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能猜出是因为自己这一次的下谕,他很清楚预言在人们心中的分量。
顾辞明有没有因为这次的预言看到自己想看的场景鹤兰之不知道,但显而易见地,为这条预言最先被麻烦到的人是鹤兰之,紧接着就是顾辞明。
鹤兰之只觉得顾辞明就是要拉着全天下陪他一起胡闹,一想到这,鹤兰之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在心中暗自祈祷顾辞明下了朝就直接离开,毕竟顾辞明胡搅蛮缠的功力也是丝毫不逊于虞少安。
但这一次,鹤兰之的期盼毫不留情地落空了,他站在偏殿台阶下,面无表情听陈内官催他进门面见顾辞明。
“陛下已等您许久,您直接进去就是。”
鹤兰之很想叹气,但最终那口气他还是留在了自己胸腔里。
“我知道了,多谢内官。”
等了很久?刚刚才下朝,顾辞明糊弄鬼呢。
只能说是刚刚和虞少安的见面当真把鹤兰之弄得有些烦心,此时情绪比之寻常波动更大了些。
今日是个太阳晴好的天气,偏殿内光线柔和。顾辞明正坐在鹤兰之常坐的榻上,随手把玩鹤兰之喝茶用的杯子,垂眼端详鹤兰之自己与自己对弈的棋盘。
鹤兰之进门后殿门又被关紧,这么大的动静,这么白一个人站在殿中央,顾辞明不用抬头也知道鹤兰之进来了,但他就是理也没理,好像很喜欢那棋盘似的,眼神都没歪一下。
鹤兰之没有走得太近,到了殿中央就停住了脚。他远远地朝顾辞明在的方向抬手行礼,不过口中没有说一个字。
没有旁的原因,现在他不愿称顾辞明陛下,不愿意,所以就不开口。
顾辞明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从下了一半的棋局中微微偏头,“怎么,国师去了一趟地牢,嘴也哑巴说不了话了?”
顾辞明一张嘴就是奔着把人气死去的,但他说话就是这般阴阳怪气,谁若真和他置气那气也是受不完的。
鹤兰之忍耐开口,“并未。”
“哦,原来国师的嗓子没有坏。”
顾辞明将手中瓷壁光滑的茶盏放下,盏底磕在桌面上的声音如此熟悉,鹤兰之几乎瞬间就听出来那是自己用的那只。
顾辞明还是这么喜欢随心所欲地动手动脚。
他口吻似有感慨,“朕还以为,国师是故意不愿同朕讲话呢。”
鹤兰之面无表情道,“陛下多虑。”
顾辞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国师这样子,真是看得叫人……”
看着鹤兰之冷脸被迫做自己不愿做的事,顾辞明刚刚在朝上的不耐在此时一扫而空。
顾辞明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鹤兰之,他忽然觉着或许可以常来逼鹤兰之和他说话,看着鹤兰之不舒服,顾辞明心里就很舒服。
顾辞明的眼神让鹤兰之浑身上下都别扭极了,他隐忍发问,“什么?”
“没什么。”顾辞明心情变好,更有心思同鹤兰之黏黏糊糊地兜圈子,“只是觉得国师果真芝兰玉树,举世无双。”
他从榻上直起身,散漫朝鹤兰之走去。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站起时绣着暗金龙纹的玄色广袖扫过棋盘,把鹤兰之下了一半的盲棋全都给弄乱了。
顾辞明一直到鹤兰之的脚尖前才停住脚,他的语气饱含欣赏,“朕能得国师这般妙人,实在是朕此生之幸。”
顾辞明说话时故意身子前倾,鹤兰之暗暗咬紧牙偏过头,他们两个离得太近了。
顾辞明倒是幸了,可鹤兰之可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幸事。他往后退了半步想躲,“陛下日理万机,若无旁的事,不如先去——你松手!”
鹤兰之想躲,可顾辞明哪能让他如愿,顾辞明长臂一伸就将鹤兰之的腰整个搂住了。
面前是顾辞明硬邦邦的胸膛,身后是如铁般纹丝不动的手臂,鹤兰之在那一刻差点被顾辞明身上灼热的气息给激得直接晕过去。
鹤兰之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顾辞明的温度如此敏感,他面色浮现潮/红,咬牙一字一顿道,“松、手。”
顾辞明仿若未闻,反而细细去看鹤兰之的脸。
“国师,你的耳朵,红透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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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