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国王宫的地牢,从前其实是不常使用的。做错了事的宫女太监会关到永巷,罪大恶极的犯人刑部自会接手,哪里会送到皇宫贵人跟前污了天家的眼。
若说用来拘禁皇亲国戚,祁国王室人丁不兴,哪里来那么多犯了罪的王室亲眷能囚至此处。
地牢大门敞开着,迎面扑向鹤兰之的气息是狭窄,闷热,污秽嘈杂,他不由微顿住脚。
从前地牢是这个样子吗?鹤兰之不能确定。他更加倾向于是顾辞明来到这里后,地牢便人满为患了。
狱卒见鹤兰之停着不再动,他看了看鹤兰之一身洁白无瑕的素服,又摸不着头脑地偷偷去瞄小和子。
小和子到底也是在御前伺候的人,又深得陈内官信任,在外头也可以叫一声和公公。狱卒拿不准鹤兰之这是怎么个意思,眼神在这两人间来回反复。
小和子略带担心问了一句,“贵人可还好吗?”
其实小和子不大理解为何顾辞明非要鹤兰之自己来一趟地牢,之前小和子没太真切瞧过鹤兰之的模样,只隐隐有些印象是个不得了的大美人。但仔细接触下来,小和子发觉鹤兰之的身子的确是非常虚弱。好人进了地牢都要脱层皮,鹤兰之进里头走一趟不知是否会被冲撞到。
小和子没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不该对鹤兰之产生关心,看着眼前安静站着的人,他此刻只担忧地牢的腌臜会弄脏鹤兰之的袍脚。
鹤兰之摇摇头,“我没事,走吧。”
鹤兰之从狱卒的身前经过,虽然走得不快,但迈过门槛的步子还算稳当。他走过的地方似乎都不再那么浑浊燥热,像有一股凉凉的水汽短暂蔓延开又消逝。
鹤兰之体温偏低,但对于炎热的环境倒也不会怎么感觉不舒适。他只对顾辞明的温度难以接受,偏偏顾辞明还总是爱对他动手动脚,这算是目前为止鹤兰之最头疼的事。
狱卒在前面领路,探监一事常有发生,但顾辞明亲自开口让人探监,探的还是身份如此特殊的人,实在有些新鲜。
“这里头关的都不是一般的罪犯,进了地牢的人,只有死这一个结局。”狱卒似乎是在向鹤兰之解释,“必死的人,也就没人在意这儿脏还是不脏,您小心。”
鹤兰之微妙停顿一瞬,“多谢。”
其实他不大适应这样的语气,从前身在祁国时,其实极少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因为预言之力得过尊敬,却并未因面容得到什么温和优待。
也正是因为如此,鹤兰之总觉着如今北襄国诸人待他似乎过于和气,而他又实在找不出原因为何。
许是顾辞明心意实在神秘难测,表面看着待他似好非坏的,底下人不敢对他太过苛刻吧。
鹤兰之甫一迈进地牢就忍不住轻蜷起手指,这里头莫名叫他不大舒服。
他并未表现出来自己的不适,狱卒眼下也没心思发觉任何不妥。鹤兰之在北襄国王庭之中都尚且显得格格不入,更何况行走于这满地污秽的地牢。
地面上很是泥泞,形状不规则的脏物覆着颜色和气味都令人作呕的不明液体。踩上去脚感不甚美妙,也很容易滑倒,也正是因为如此,鹤兰之的每一步都走得谨慎。
小和子主动把手伸过去,让鹤兰之把手搭在自己手腕上,鹤兰之迟疑之际,听得旁边牢房传出刺耳声响。
原先缩在牢房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囚犯不知何时来到了丛棘旁,绑缚住双手双脚的铁索撞击牢门。这还不够,这人又拼了命从丛棘缝隙中伸长手臂努力要去够鹤兰之,铁链和锈迹斑斑的丛棘摩擦出刺耳声响。
狱卒和小和子都是忍不住狠狠皱起眉,鹤兰之应是耳朵最灵敏的那个,可他反应却最为平淡,只是停住脚没有再往前走。
“他妈的贱骨头!”
狱卒拎着手中杀威棒,狠狠一棍对着铁栏杆就敲了下去,也不管有没有打到站起来的那人。不过鹤兰之的确听到了一声惨叫,随后紧接着又似有人倒下摔在稻草上的声音。
“我呸!”
地上那人说话的声音竟比刚刚铁索摩擦丛棘的声音更刺耳,鹤兰之终于给了点反应,他稍微侧了点身,循声往那边看过去。
不知是真的不怕杀威棒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那人忍着痛还没停,“你才是贱骨头,如你这般的人,从前给我提鞋都不配。当真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陛下还在……我定回禀了他,将你们通通杀了!”
狱卒发出哈地一声嗤笑,“陛下?不过后山孤魂野鬼罢了。你倒是可以去找他,我只怕你舍不得自己这条命。”
那人果然被噎住,只嘴硬强撑回了一句,“我舍得不舍得,又关你什么事?”
这一场闹剧荒谬得有些好笑,但鹤兰之其实还是听出了那声陛下后藏着的颤音,而且,这声音其实有些耳熟。
狱卒不耐烦地猛踹一脚铁栅栏,“老实待着!若是惊扰到了人,叫你今晚就去见你的好陛下。”
这话一出,鹤兰之就意识到他还要接着再在这站一会儿了。果不其然,那人一听狱卒的话,反应反而比刚刚更为激烈。
“哈哈哈哈哈。”她一开始还是低笑,后来便似绷不住一般捧腹大笑起来,“鹤兰之,国师大人。我该说你好手段,还是真人不露相?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惹得人怜爱。”
这话说得就很不干不净了,小和子尚能忍得住,狱卒已是目光暧昧地频频打量起鹤兰之。
这种打量甚至不需要承受任何愧疚或不好意思,毕竟鹤兰之是个瞎子,他又看不见。
“孙姑姑。”鹤兰之此时看着虽仍是淡淡,但总觉着和平常的温润平和不大一样,“许是您成日在内廷行走见惯了不入眼的事,所以不管瞧了谁都下意识如此觉得。”
他总是能精准找到人脸上的双眼,孙姑姑再看鹤兰之覆着的白绫,心里格外不舒坦。
鹤兰之唇角挑起的弧度可称得上悲悯,“您在此地过得不算容易,说些气话也是难免,我体谅您。”
孙姑姑当即瞪大了双眼,“你这活该无父无母的天煞孤星!当初若不是王后发了善心将你从城门外捡回来,你!”
鹤兰之无甚反应,倒是小和子被两人的对话惊了一惊又一惊。他平静复述自己已经说过千百次的话,“祁国覆灭非人力所能改,我只是描述我看到的东西。”
他就像感受不到地牢的脏污、孙姑姑的怨毒,和其他或明或暗探究含糊不清的目光。鹤兰之的叹息很轻,“孙姑姑因此怨怼于我很没道理,不是吗。”
不管旁人听到作何心情,孙姑姑听出了鹤兰之不大明显的讥讽,她当即破口大骂起来,“什么预言,若你真有此神力,又为何会眼睁睁看着母国覆亡?真是枉费这么多年王后对你的养育教导之恩,你竟,你竟…”
鹤兰之没兴趣继续听下去,他转身对小和子道,“不必理会了。”
孙姑姑手脚并用爬到牢门边,她的不甘和忠心迫使她把一切都怪罪在鹤兰之身上,“在太子降生前,你得的一切都是占了他的!若你还存有半分良心……”
剩下的话混杂着呜咽和呼痛,鹤兰之也许是没听清,也许是真的没放在心上。原本地牢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经过刚刚这么一通闹,两边朝着鹤兰之看过去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但鹤兰之只是经过,小和子忽然心生一丝敬佩。鹤兰之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多余的情绪一样,换作是他,应当是做不到鹤兰之现在这般无波澜的。
地牢隐隐骚动,终于姗姗来迟地惊动了其他的狱卒,但为鹤兰之领路的这位却丝毫不担忧。他低声提醒鹤兰之道,“在最前面还要向左。”
越往里走周遭就越安静,也愈发寒冷潮湿,很明显与刚刚的环境区分开来,看来虞少安因为自己的太子身份得到了“最高”规格待遇。
迎面扑出来的冷气让鹤兰之忍不住咳了两声,这让他面上一直维持的冷淡终于崩出裂缝。鹤兰之面皮薄,上次下巴被顾辞明掐出的红印子今日才堪堪消下去,一咳嗽起来颊上更是迅速染上薄红。小和子莫名其妙地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他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
若是顾辞明见了他此刻的样子,定要冷笑讥讽一声矫情。但现在正对着看了鹤兰之一举一动的人是虞少安,他只觉得鹤兰之这幅样子刺得人眼痛。
鹤兰之在旁边太监的提醒下迈过门槛,才短短几天,鹤兰之好似已经很习惯了一般。他低声道谢,然后搭了一下小太监的手迈进地牢最深处。
虞少安无法合适地解释那一瞬间自己的心情,他在监牢里满身污秽,温度这么冷,可周遭还是一股子馊味儿。娇生惯养的小太子这辈子都没有过过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凌的日子,祁国覆灭,他把从前所不能想象到的黑暗都经历了个遍。
可鹤兰之,他却还在穿白衣裳。
虞少安晃了一下手腕,铁链发出森寒声响。他抬头看着鹤兰之,表情很委屈。
“兰之哥哥,我好想你啊。”
事到如今我只能感慨一句总之是脚踝骨折至少手还可以正常使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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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