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走沈东的是初二年级的沈颐清。
他们先是在校园里拍了几张照片。
初二初三的年级大榜摆在一起。
沈颐清是初二年级十四名,沈东是初三第一。
她提议两人各自指着自己的名字拍张合照。
“会不会太高调。”他问。
“要论高调的话,考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太高调。”
女孩笑着抓住路过的学生。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沈东右手手指斜着向上指着第一名,沈颐清斜着向下,两只手一起指着十四名,笑得很甜。像个水晶汤圆。
沈东虽然只比她大了一岁,脸上却时常露出同龄人没有的忧郁表情,心事重重。
可能是因为他总沉默的原因。
但沈颐清一眼看上去就是活在这个岁数的女孩子,雀跃天真,自由自在。
会在书包上挂各种可爱的小玩偶,笔袋里装的都是流行的皇冠笔。
她的性格大方,是跟校领导说话不会在心里打四五遍腹稿的人。
偶尔也犯迷糊,比如当初没有丝毫没有发现齐鸣在跟踪她。
“现在他没有骚扰你吧?”
“没。”
沈颐清的表情坦荡阳光得似乎已经全然把那件事抛入脑后。
就像她不曾被吓得腿软,坐在墙边哭过一样。
“那就好。”沈东点点头。
“他也没有为难你吧?”
“其实......有一点?”沈东歪头,含笑说,“不过也还好。”
沈东其实挺欣赏沈颐清的。
她很聪明,也很干脆。
很多人遇到问题会被困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敢走同一条路。
但她是那种口中说着不想去上学,还是昂首挺胸回来,并且考到年级十四名的学生。
人最大的能量不是在外面,而是在内心。
当时他在车站讲给她的这句话,被她实践得很好。
告诉沈东这个道理的人,是外婆。
在六岁来到市区之前,沈东跟着外婆住在城郊的小房子里。
爸妈在外面找活干,一个月回来看他一次。
城郊里的孩子多,但他们都嫌弃沈东话少,性格孤僻,不跟他玩。
还叫他小哑巴。
他一直默默忍着,直到有一次,一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朝他扔石头。
旁边的觉得好玩,看他不反抗,也跟着砸。
沈东从没做过任何坏事,却被他们这样欺负。心里很委屈,哭着跑回家。
外婆听了之后,问他,你觉得那些孩子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他们是坏孩子。”
外婆摇头。
“因为他们觉得我没有大人疼,觉得我家没有钱。”
小沈东红着眼圈,第一次说出内心的埋怨。
外婆先是一愣,旋即又是摇头。
“他们欺负你,是因为你好欺负。”
抿着唇,强势又心软,看着水灵灵的沈东。
“欺负我是他们的错,为什么你要怪我?”
沈东痛哭,用力推外婆正在打毛衣的手,心里满是委屈。
老太太却很固执:“你错就错在任由他们欺负你。”
“你为什么不反抗?别人骂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你自己都不敢为自己说话,那就是活该。”
“......”
沈东停下推搡的手,外婆搂过他,擦掉他眼角的泪水。
他闻到外婆手指尖的蒜味,一定是刚扒过蒜。
“你记住,一个人最厉害的地方不是有钱,也不是有人撑腰,而是厉害在心。内心强大的人,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你看你妈妈,年轻轻轻就出去闯荡。嘴巴厉害得很,谁都不敢欺负她。拿货的时候,有人凶她,她就比别人更凶。”
“你要像妈妈一样。”
外婆想了想,又说:“不,你要比妈妈更好。知道吗?”
一双沧桑浑浊的眼眸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充满怜悯与希冀。
如今,这个道理不止活在他身上,还活在沈颐清身上。
真好。
/
考上明德中学,对沈东跟司眉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实验附中,沈东常年在年级第一,司眉也基本在一两百名波动。
而实验附中每年去明德中学的人数大约是三百多人。这是一条不出意外的路径。
回实验附中领毕业证那天,是司眉爸爸开车载他们俩去的。
沈东家只有一辆后面用来运货的那种银灰色车。他去哪都是搭公交车。
出门的时候,正巧被司眉他们看到。她爸爸摇下车窗,特别热情友善地叫他上车。
他们的车很干净,车载空调上夹着香薰棒,不浓烈,特别淡雅的茉莉花味。
司眉跟他一左一右靠窗坐在车后座。
她披着头发,手机上插着白色有线耳机,在听歌。
这不是她那部旧手机。看样子,考上明德中学,他爸妈奖励了她一部最新款的手机。
他很感谢司眉不是那种张扬爱炫耀的人,不然这一路他会很难堪。
他算是自尊心很强的人,虽然很少表现出来,因为他的自尊心强到可以把不堪的心思掩藏干净。
沈东把旧手机藏在书包底部,一路上只是看窗外的风景。
叔叔跟他们搭话:“一转眼就高中生了,真是快。”
“是啊。”
司眉似乎默认她爸是在跟沈东说话,头都没抬。
“沈东,你考得这么好。肯定分到重点班了吧?我听说明德中学有两个重点班,还有三个次重点。”
“还不知道。”他回答得羞涩。
“说不定是竞赛班呢?”司眉忽然说,“我听说明德中学的竞赛班都不在主校区里,是在另一个新建的校区。”
“这也太远了,与世隔绝有什么意思?”
“哎呀,骑个单车十五分钟能到。再说了老爸,又不是你去上学,操什么心?”司眉滑头一笑。父女俩说话语气亲密无间,像朋友一样。
沈东想起的家,一家人坐在餐桌前,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妈不是算账就是骂人,他爸不是喝酒就是睡觉。
他缓缓说:“应该不是竞赛班。主任跟我说,竞赛班的选拔是高一下开始的。”
“哦,沈东,主任还找你谈话了?”
叔叔很惊奇,笑着说:“哎呀,年级第一就是不一样。”
沈东是刻意说出这句话的,他本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他要说。
他想让司眉跟他爸爸觉得沈东是很不错的。
平日里很少说话的人一旦说话,听的人就该意识到,稀松平常的每句话都不是废话。
“沈东,你想去竞赛班吗?”司眉取下耳机,眼神很认真。
“我......不知道。现在想好像有点早。”他挠挠头,“一年后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司眉笑笑:“反正啊,我想,一年后,你肯定还是这样。”
“是么?”
他本来想问哪样,但因为叔叔在场,他有点不好意思追问。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嗯。”
谁料车内刚安静片刻,叔叔忽然说:“听说明德中学很多人谈恋爱哦。”
司眉和沈东慌乱对视一眼。
什、什么?!
那瞬间就像手触碰到热水壶,当下并不觉得烫,可下一秒条件性弹开后,才发现手都烫红了,火辣辣地疼。
两人回身,各自回味着刚刚隐秘诡谲的相视,像两个业务并不熟练的间谍。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啊?”
“随口一说。”叔叔开朗地笑,“沈东长得这么帅,到时候肯定很受欢迎的。像我当年......”
一提起当年就没完。司眉尴尬地把头靠在车窗上。
她都听过无数次了,他爸当年是高中校草,情书都满抽屉。可他当年一心要考大学,出省见世面,全然没理会少女们热烈的追求。
“现在想来,那时谈个恋爱也是很美好的。”
“又起歹心?小心我一会告诉我妈。”
“切。”叔叔还是笑,“你妈?你以为你妈高中时候就安分了?谁不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诶,司眉我跟你说,别看我们这些大人看上去一本正经,要论当年,每个人都有一篮子疯狂事讲呢。不信,沈东回去问问你爸妈!”
好在车开到校门口了,司眉解放一般推开门逃之夭夭。
沈东紧随其后,关门时轻轻的,还跟叔叔说了句:“叔叔再见。”
/
“我爸就那样,话一多收都收不住。”司眉很守规矩,进校门前把头发绑好。
耳机一圈圈绕在手机上,放进口袋里。
两人一起走进实验附中的大门,没有再避嫌。
“我觉得你爸爸讲话很有趣。”
“你不介意就好。”
“不会。你跟你爸爸关系真好。”他浅笑道。
司眉察觉到沈东语气背后的艳羡,或者说自怜?
她体贴地说:“其实他这人很固执的,我们在家经常吵架。”
不等沈东继续说,她就问:“过几天苏皓要来,我妈说叫我带他去买几本好用的教辅。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购书中心?”
“或者,你可以给我列一些你觉得好用的教辅吗?感觉你比我更有经验,也更有说服力一点。”
沈东的眸子透亮,眉眼温和,含笑说:“可以啊。反正没事,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谢啦,年级第一。”
司眉脚步轻快,先一步爬上阶梯,回头对他说。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不想毕业。
因为他还想看这个女孩穿着雪白校服站在同一级阶梯上。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朝他灿烂地笑。
他是个对未来不太确定的人。
虽然在明德,他们还是在同一个校园,但是没有人知道事情会怎样变化。
精英云集的明德中学会不会有别的男孩,让司眉终于醒悟,眼前的沈东是个和她很不匹配的另一种人。
那个男孩也许更像她的父亲,是个万人迷,嘴巴很会说话,把所有人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司眉会发现他的沉默是多么烦人无趣。
更让沈东困惑的是,她明明没有离开,可为什么自己却已经在想要怎么挽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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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取毕业证的时候遇到语文老师。
巧的是,知道他们都考上明德中学,她也问了个跟司眉爸爸一样的问题。
“上高中你们会不会谈恋爱?”
据说在明德,因为学霸多,谈也是相互促进一起约自习。双方都越来越好。
很少什么因为恋爱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情,也没什么出格的主张。
所以很多时候,只要不过分,老师和家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种事情,他俩都没考虑过。
“反正我是不会早恋的。”沈东忽如其来坦白,司眉听得仔细。
为什么他的语气那么笃定呢?
刚刚说到竞赛班的事情,他还说一年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可说到早恋,却一锤定音。
同时,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有点变化。
那是什么感觉?
安心?失落?认同?
说不明白。
语文老师显然是随口一问,她连司眉还没回答都没注意,就把签名表递给两人了事,继续削手中的苹果,跟身边的同事说:“时间好快,又是一届了。”
司眉没有背包,自然地把红色的证书塞给沈东:“放你包里,回去给我。”
“好。”
沈东做什么事都很稳妥,因为他不是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孩。
如果忘记带作业,他爸妈是不会因为他急哭特意给他送一趟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对自己负责。
六岁的时候他就会洗菜、煲饭、炒鸡蛋。
司眉几乎是他的反面,她出门能不带东西就不带,只有她妈妈看了天气预报千叮咛万嘱咐,
她才不情不愿地把雨伞塞进包里,吐槽道:“好重啊。”
“我警告你啊,这个月不许再买雨伞了。家里都有多少把了?”
司眉不带伞,一下雨干脆买把新的,抽屉里堆满了各色的伞。简直让人头疼。
“行行行,知道了。”嘴巴记住了,耳朵也是没记住的。
/
出了校门,两人都有点怅然,一时间没有说话。
司眉回头远远看着实验附中的招牌,三年的时光似水般流过。
她至今还记得开学第一天,爸妈开车驶过公路,实验附中的招牌在挡风玻璃前随着视野升起,她兴奋地抓住面前副驾驶的靠背,忍不住感叹:“哇,实验附中诶。”
全市最好的初中之一。爸妈脸上也带着无比幸福的笑容。
“现在是初中生了,了不得哦。”爸爸笑着回眸。
“了不得哦。”妈妈重复,转身摸摸司眉稚嫩的脸。
十二岁的司眉穿着熨好的附中礼服,修身的白衬衫,过膝的格子裙,眼睛亮亮的。
沈东没有看实验附中的招牌,他看的是身后凝神的司眉。
看得那么认真仔细。
她的发丝在阳光下变得好看的浅色,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像一只白天鹅。
校门后的树枝随风摇晃,听得见风声。
实验附中最初和最后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