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里冷气很足,绿色塑胶凳上坐了一排细声说话的女生。
校医一晚上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个胃痛、感冒、中暑。
但他有一颗医者仁心,即使有些借口极其拙劣,他也叫学生喝杯水休息休息。
所以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门忽然被推开,某个大教官黑着脸走进来。
“没事的人立刻操场集合!”
无人应答,都低下头。
他于是一个一个问。
“你什么问题?”
“感冒。”
“感冒?发烧了吗?”
“没有。”
“没有就出去!!”
女生尴尬起身,磨磨蹭蹭出了门。
三两下赶出去一批人。
走到司眉面前,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什么事?”
“肚子痛。”
“肚子痛?”他不信任地看一眼司眉身旁的林杉。“你呢?”
“我陪她。”
“陪?肚子痛你陪着就不痛了?!”
“归队!”
林杉无奈起身。
“肚子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休息五分钟归队!”
校医适时插话:“小姑娘运动量太大,生理期不舒服。多休息会比较好。”
“刚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
“就是平时运动量太小。”教官算是放过她,推门出去。
刚刚还喧闹的医务室顿时变得安静。
“你多喝点热水啊。”校医手里拿着膏药,往身后的病房走去。
里面有两张铺着白床单的床,左边那张上坐着一个寸头。
“要是坐着累,就进来休息一下。”
“好。”司眉捧着热水回答,看校医掀开寸头的衣服,把膏药贴在少年背后。
寸头整理好迷彩服就从病房里走出来,坐在林杉刚刚坐的位置。
两腿叉开,在暗光里看不清五官,现在在光下,少年精致锐气的长相一清二楚。
他的迷彩服沾了很多尘土。不拘小节的样子。
“军训还有功夫打球,不拉伤才怪。”校医道。
“无聊啊。”寸头笑着,理直气壮。
“现在呆在这不无聊?”
“不无聊。”寸头看她,眉形很好看,“这不还有人陪我?”
司眉没力气回答,头靠在瓷砖墙上。
“同学,你几班的?”
“十四。”
“哦。”寸头点点头,“我是二班的。”
其实也没人问。
司眉礼貌笑笑。
忽然想,二班,那岂不是跟沈东一个班?
一下子又觉得这个寸头变得亲切。
“二班都是大神吧。”
寸头挠挠头:“反正我是个菜鸡。”
“我才不信。你们这种重点班的都爱这么说,一考就是年级第一。”
她想到霸榜的沈东,不由自主说了句:“要么第二。”
寸头被她的严谨逗笑,挑眉说:“做第二多没意思。”
“对了,我是李斯文。”他自我介绍。
“我是司眉。”
两人都没执着确认彼此名字里哪个字是哪个字,好像知道读音就够了。
“你初中是哪的?”
“哦,实验附中。”
“厉害啊。”李斯文好像忽然对她起了敬意,笑着说:“真羡慕你们,是不是很多同学都考到明德了。我看啊,明德简直是你们实验附中的子弟学校。”
司眉对别人来自哪所初中没有什么窥探欲。
因为林杉告诉她,这种问题更像是名牌学校的自娱自乐和狂欢。
“从哪来还不是得看成绩?”
最近每认识一个人,他们就要问林杉跟司眉是哪来的。
林杉装作不懂,故意说:“从我妈肚子里来的。”
弄得大家都笑。
李斯文倒是毫不避讳,还自报家门:“我初中是八中的。”
八中也算老牌学校了,比实验附中更好的地方是八中既有初中,也有高中,而且都是好学校。
“不过我同学大部分都去八中了。所以我才说,在明德无聊。”
他说话时那种神态简直像现在他手里还有一个篮球在转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斯文似乎特别受不了沉默。一安静他就说话。
“我们班就有好多实验附中的,说不定你还认识呢。”
他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司眉都没等到沈东的。
“听说实验附中的年级第一也在我们班,不知道长什么样?”
司眉噙着笑看着眼前的大男孩。
“干嘛笑?”
“军训几天了,你还没认识呢?”
“只知道名字,脸对不上。”
“叫什么?”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直身子,恢复力元气。
“你们的年级第一你不知道?”李斯文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知道,只是她很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沈东的名字。
“沈东。”李斯文说完看她,“知道长什么样吗?”
“挺文静的。”司眉若有所思,笑着说:“长了张甜妹脸。”
“甜妹?”
“我们班哪有这号人?你逗我呢?”
“不信算了。”司眉耸耸肩。
其实李斯文认不出那股甜妹气质很正常。
因为沈东开学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笑过,也没跟同学说话。
他冷脸的时候,像座千年石雕。
门外传来唱军歌的声音。
什么团结就是力量,李斯文看眼钟,起身说:“我去练歌。”
“拜拜。”
“你还要偷懒?”
“切。谁说我偷懒,我不舒服!”
司眉岿然不动,“唱歌对我来说,a piece of cake,知道吗?”
李斯文点头:“知道,一块蛋糕嘛。”
“是小菜一碟!还二班呢?”
“真以为我不知道?”
李斯文笑着,帅气挥手走出门。
/
李斯文认出那股甜妹气质是在明德高一年级的第一场考试成绩出来时。
沈东拔得头筹。
数学老师夸奖他卷子整洁又准确,堪为艺术品。
他坐在窗边,低头羞涩一笑。
李斯文忽然想起军训时在医务室里,看上去冷冷的司眉笑着对他说的“甜妹脸”。
还......真准确。
/
榜前。
司眉看着她最熟悉的名字,听见身后有人说:“考这么高。我看他直接去参加高考好了。”
回头看见李斯文那个寸头揽着一个瞳孔黑亮的男孩。
被揽住的人浅笑:“李斯文,得了啊。你考第二还有什么不知足?”
比起寸头的斤斤计较,他对成绩好像毫不关心。是不是家里花钱送进来的?
脸上一点高中生吃苦焦虑的痕迹都没有。
李斯文咧嘴笑。
“白启明,我又不是你。有星星看就顶饱了。”
司眉的窥探时长过界,寸头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她。
“哟。这不是小蛋糕吗?”
“谁是小蛋糕?”司眉一脸疑惑。
“你啊,a piece of cake。”李斯文乐着,然后算账般拽她看榜。
“那天你说我考第二,还真是第二。你拿什么赔我啊?”
“第二还不知足?”司眉走上楼梯,对他说:“贪婪。”
“等着吧,下次我一定把年级第一夺回来。”
“夺啊。没人拦着你。”
话刚说完,司眉正好跟从厕所出来的沈东撞了个正着。
“......”
少年的眸子不冷不淡注视着她。
死嘴,说话啊!!解释一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他,他也考不过你,你知道吧,我就是......”
“你变黑了。”沈东微微眯眸。
“啊?”
沈东四顾,走上前,手在衣服后擦了擦。没人注意到他们。
“军训后你是不是变黑了?”
“你这是人身攻击啊。”
“有人还做墙头草呢。”他的眸子亮亮的,刚刚似乎洗了脸,额前的发丝有点湿。
“都是权宜之计。”
“哦,权宜之计啊。”
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虽然这人是含笑淡淡说的。
“恭喜啊,第一名。”
沈东笑:“一边恭喜我,一边叫别人夺走。哪句是真话?”
司眉心虚,陪笑问:“你认识李斯文吗?”
沈东想想,摇了摇头。
司眉翻个白眼。还是这样:“开学这么久,班里的人你究竟认得了多少?”
“千万别三年下来,还只认识我一个啊。”
沈东耸耸肩,笑着说:“没事。反正我这人重质量,不重数量。”
司眉嘁一声,像一个从前线截获紧急情报的勇士。
一脸神秘:“李斯文刚刚来势汹汹说下次要考第一名。”
“好啊,你让他试试。”
他插着兜,风轻云淡。
司眉特别喜欢沈东这么说话,有棱角有气量。
进入明德重点班后,他没有变得畏缩,反而从别的尖子生身上学会了那种游刃有余镇定自若和早该拥有的骄傲。
不过,可能只有在司眉面前,沈东才会展露出自己嚣张的背面。像一只刺猬只对亲密的人露出脆弱的肚皮。
司眉抽身准备继续爬楼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什么。
“喂,你说的质量是什么?”
沈东一头雾水:“就......质量啊。”
“不是质量越大,惯性越大那个质量吧?”
少年哧哧笑。
“司眉,你好呆啊。”
他们在明德中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开始了。
一个在五楼,一个在二楼。
做课间操时隔着十一条队伍,一个在打头第五个,一个在队尾。
一个坐窗边,一个坐讲台前第三排。
一个在物理课上抓耳挠腮,一个在数学课上回答问题滔滔不绝。
/
开学考之后,沈东就和李斯文开启某种隐秘的竞赛。
整个上学期,他都以微弱的优势压对方一头。
但李斯文是打不服的战士,像课文里那只假寐的狼,等待着吞噬掉沈东的所有。
期末考试那天,比狼更胜一筹的洪水猛兽杀死了这场比赛。
沈东那个酒鬼父亲来了。
皮肤黝黑,趿拉着在杂货店里常穿的那双皮凉鞋,露出的脚后跟泛着死皮,他对周围年轻孩子们异样的目光毫无察觉,靠在明德光亮的栏杆上,右脚甚至抽出鞋外,**裸叠靠在左脚上,褶皱苍老。
他舔着自己微凸的牙,早餐吃韭菜饺,不知道卡在哪个缝里。
他抓住一个男孩,嗓音粗粝。
尽管特意放轻声音还是显得态度粗野:“我问你,二班在哪?”
那人几乎是弹跳一般甩开他,凭着仅剩的一丝家教,告诉他那个就是。
男人身上的味道很不好闻,一路走来,衣服汗湿,臭味熏天。
烟味、酒味混在一起,他的牙齿早被渍黄。
这个孩子估计好些年没在自己的高级住宅区见过这么不体面的男人。
可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也跟你们一样,在吃在喝在生存。
班里的同学都坐在位置上做最后的复习,埋头苦背。
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口带着乡音吆喝:“沈东。”
所有人一齐抬头,注视着与洁净明亮高级的明德格格不入的闯入客。
他爸连踮脚四处寻找他的模样都像个小丑,像只土鹅。
更别提他还陪着笑脸,露出一口黄牙,问坐在第一排的女孩沈东坐哪里,语气如此谄媚讨好,好像试图给人留下极好的印象。
全然不知他已经毁掉所有了。
他本身就是最大的灾难。
沈东的脑子好像不会动了,僵硬地坐在后排,希望这不过是他这些年做的无数噩梦中的一个。
但不是。
因为他看见李斯文疑惑却真实的脸,斜过头用一种接近悲悯的神情注视着他,说,你爸?
不。你爸。
沈东好想给李斯文一拳。狠狠地把自己的命运捶进他这个富家公子身体里。
他的廉价钢笔,他精心计算才不至于余额不足的饭卡,他的棕色老土书皮,他的脏了只能再洗不能再买的泛白旧鞋,他狭小逼仄潮湿黏腻的昏暗房间和连瓷砖都没有的铅灰地面。
李斯文,你要吗?凭什么我要接受你的怜悯,你却不能接受我的命运?
看看你一月一换的耐克球鞋,看看你挺立的衣领,看看你昂贵准时的石英手表。
沈东一直装作没有看见的东西如此清晰,前仆后继,昂首阔步带着李斯文的从容走过来,践踏着他曾经短暂拥有过的傲慢。
/
他像一个幽灵,一个游魂,以赴死的决心离开了高一二班。
沈东清楚,再回来,他就是另一个人了。
他爸一路念叨着明德简直漂亮得像皇宫,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沈东只觉得浑身都缠绕着铁链,每一步他都听得见枷锁摩擦地面的噪音,感受得到动弹不得的痛苦。他仰头看晴朗的天,千万的小人在他体内齐声尖叫,几乎刺穿他的耳膜。沈东从来没有哪一天这么渴望自由。
“你二舅姥姥要走了,说想见你一面。”
“是要死了吗?”
“去。”他爸恶狠狠瞟他一眼,“要回老家了。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轻没重?”
这个庸俗野蛮的男人根本不知道,他刚刚为了某个远房亲戚随口的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在明德处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二舅姥姥不见沈东不会死不会疼,可沈东疼。
爸,你听见了吗?我疼。
司眉听见林杉说沈东没参加期末考试,很吃惊。
“发生什么了?”
“听说他爸来了。”司眉的心猛地一沉,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林杉还不知道其中细节,“可能家里有事吧。就是便宜李斯文了,终于能做回年级第一。”
那晚即使是复习,司眉也一直心不在焉。
这些年,她和沈东已经有看不见的一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当一方心痛的时候,另一方也感同身受。她比谁都知道沈东有多努力,小时候他紧紧抓着喝得烂醉的爸爸回家时,都假装没有看见司眉,就像他们从没有认识过。
世界没有善待他,可他依然长出了自己的骄傲。
晚自习的课室里,各人笔杆滑动纸面发出杂乱却不喧闹的沙沙声,她忽然很想发一条短信给沈东。
问问他,你还好吗,你......疼不疼。
[捂脸笑哭]好冷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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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