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合心脏猛地一跳,一手扶着办公桌边缘,强装镇定地慢慢转身,撑着桌子的手不动声色地将文件悄悄扶正。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男人走得很急,“林昱说你已经离开医疗室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沙合飞快瞟了眼制服胸前的名字。
【祝应安——归途队队长】
祝应安倒是没注意沙合在看什么,他的眼睛没离开过沙合的脖子。
“居然真能接上。”他新奇地摸了摸连接处,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你真的把我吓死了,你知道你被送回来那天是什么样吗?”
“单独一颗头泡在罐子里,我抱着你的头,他们几个扛着你的身体,拼命往回赶,你知道多诡异吗?”祝应安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心有余悸,边说边比划。
沙合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臂是机械的,手臂骨架由哑光黑色合金制成,关节处嵌着消音减震垫,小臂上的一块金属格外新,毫无划损的使用痕迹。
她大概知道先前状态栏里那个与众不同的【修复中】是去修什么了。
“林昱那边把你的情况同步到终端了。”他说着,点开手环看着报告,“上面说你术后有失忆症状,尚不清楚恢复时间。”
祝应安一目十行地看着报告,正色道:“你不会全忘了吧小合?”
“差不多。”沙合模棱两可,“确实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她一脸正经地编瞎话,丝滑地把话题往祝应安身上引:“队长你呢,胳膊怎么样?”
祝应安果然顺着沙合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机械手臂,“我?我这小伤没什么事,躺躺医疗仓换换零件就行了。对了,你的通讯手环看到了吗,回来就急急忙忙丢你桌上了。”
沙合把手环从口袋里掏出来,祝应安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一愣,赶紧从自己抽屉里掏出包湿纸巾。
沙合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一米九几的寸头男人。
只见他抽出张湿纸巾先把手环细细擦了一遍,血渍被擦得差不多又重新抽出一张裹住食指,用指尖精细地擦拭孔洞和连接处的血渍。
好怪,这是什么猛汉柔情。
沙合一双眼睛在祝应安粗壮的手臂和翘起的是食指上转来转去。
“不好意思啊,当时太着急都忘了给你弄干净了。”祝应安咧嘴笑了两声,甚至不忘拿张卫生纸把手环上残留的水渍擦干。
说完便顺手把手环往沙合手腕上一套,两端相连时,末端记忆金属的形态开始随着沙合手腕的大小调整,她的手臂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是从底端延伸出的仿生神经触须接口。
之前怎么按都没反应的手环突然激活,屏幕上总算出现了时间,联历628年5月10日,13:18。
祝应安又上上下下把沙合看了一圈,确认她能走能跳,不放心地叮嘱:“你赶紧回家休息吧,奥里西斯应该已经给你评估了假期,我伤得轻没评上假,这会还有事要忙。”说完便拿上办公桌上的文件袋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扭头问沙合:“你还记得怎么回家吗?”
沙合一脸平静地嘴硬:“记得。”
“那你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发信息。”祝应安指了指手环,朝沙合摆了摆手。
沙合琢磨着祝应安的话。
奥里西斯是谁?是那个给自己自动批假的机械声?
沙合想起整条走廊的摄像头都转向自己的画面。
奥里西斯是这里的超级人工智能?
它的权限有多大?甚至员工的假期都由它决定?
沙合边想,手也没停着。抽屉和角柜都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大概是因为属于外勤,办公区的东西都很少。
她的目光最后转向桌上不起眼的笔筒,黑色的廉价塑料,里面装着几只笔,多半是不常使用的,面上积了层灰。
沙合拿起来晃了晃,却没有听见底部的碰撞声,她赶紧把笔倒出来,却惊悚地看见一根手指从笔筒底部滚出来,掉到桌上还十分Q弹地弹了两下。
搞什么?谁会把手指头放笔筒里?
沙合面色复杂地捻起断指,手指外表与真人别无二致,柔软还能回弹,但断裂面却和外表截然不同。半透明的光导纤维从中垂落,如同被扯断的神经末梢。
为什么原主会把一截仿真手指放在这?
沙合顺着断裂面把表皮掀起,被仿真皮肤包裹着的金属骨骼上赫然印着一只小狗头,下方还印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母。
这是什么店的LOGO吗?倒是和以前家楼下那家狗咖的很像,沙合想。
她把断指放进口袋,顺着轮椅送过来的路线找到了电梯,摸索着来到一楼。
一楼的大厅来来往往有些人,都脚步匆忙处理着自己的事,挑高大门前的迎宾岛台里站着一个挂着完美微笑的女性仿真机器人,细看可以看到瓷白的脸上有着拼接的裂缝。
“您好,肃清员沙合。”她微微颔首,笑得温和,“资料显示您刚完成一项高等级急救,目前指标稳定,可放心返程,请走右侧通道。”
沙合站定,看着对方胸前名牌刻着的名字——B-103。
她似乎察觉到沙合多看了两秒,露出无害的笑,“如果您对我有任何使用建议,欢迎提交后台反馈。”
“......没有。”沙合摆了摆手,“谢谢你的提醒。”
“为每一位员工提供人文关怀是们应该做的。”B-103的笑容弧度仍然没有改变,正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照到地上,刺眼的光线让沙合眯了眯眼。
大门无声地滑开,机械音适时响起。
“肃清员沙合,祝您假期愉快,一路顺风。”
沙合仰头看着那个始终注视着的镜头,像是与这个世界打了个照面,脚步落下,她终于真正踏上了这个世界的土地。
......
阳光温和地将沙合包裹住,却没有任何温度。
她抬头看向天空,没有看到太阳,千米之上的穹顶倒悬着无数透明立方体,混杂着管线、悬挂轨道。它们互相嵌套,组合成倒金字塔结构的建筑。
人造阳光从穹顶投射而下,在摩天楼群的玻璃上切割出光斑。
这个城市的穹顶倒悬着另一座城市,压住了天空,将这里永远笼罩在阴影交汇处,无法见到真正的阳光。
一根无比庞大的圆柱,似是脊椎一般,从城市中央贯穿至千米之上的城市底部。
垂直交通管道包裹住圆柱,数万枚胶囊舱在圆柱形隧道内穿行。
半空中漂浮的广告水母展开成伞状,凝胶状表皮撑成半透明薄膜,全息广告从中喷涌而出。
水母擦过耳际时,能清晰看见它体内密密麻麻蠕动着的纳米投影芯片,将“上层基因优化剂限时折扣”的广告标语直接投影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沙合诧异地摸摸眼睛,这样强势直接的广告投放让她感到不适,而周围行色匆匆的人们却习以为常。
他们并没有选择是否接收广告的权利。
城市立体交通网的管道交错纵横,胶囊舱在透明管道内穿梭。
“怎么回家啊......”沙合被眼前景象震撼得两眼发直,又想到林昱说自己还有欠款,心中越发悲凉,“我在这地方真的有房子住吗?”
沙合看了看四周,找了个没人的阴凉角落蹲下,开始捣鼓手腕上的手环。
她歪头看向手环与自己手腕接触的地方,那里被几根细如蚕丝的神经触须连接着。点了两下屏幕,沙合面前弹起光幕,手指可以在空中操控它。
突然,一条消息伴随着强震动弹出:“归途队沙合,因在任务中濒临死亡,使用意识上传技术,隶属公司不报销项目,现已自动扣除员工工资账户100万联点,剩余未付的200万联点请于两个月内还清,逾期将采取强制措施。”
什么?还欠了200万!
这叫什么?付费上班吗?
沙合抖着手点开了账户余额,里面安安静静躺着1786联点,有零有整。
还行,给留了几天饭钱,饿不死。
沙合一脸悲戚地看着高耸入云的公司大楼,在付款记录里找到了通勤扣款,奇点园站——彼岸塔集团站,磁轨自动扣款20点。
沙合环顾一周没看到磁轨的站点,捣鼓一通在网络上搜索:“彼岸塔集团到奇点园的交通路线怎么走?”
软件给出的回答很详细,“步行400米至彼岸塔站,乘坐5号磁轨至奇点园站。”随即手环在沙合脚下投影出了全息步行引导。
她收起手环光幕,起身沿着半透明路线标穿行在街道上。
自动清扫机器人从她身侧无声划过,她抬手拂过几只广告水母,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从她身边路过的高个子男生半边头骨裸露,植入了外接口,像是用来连接外部设备的,右臂从肩膀开始就是银灰色合金,腕部嵌着一块圆形刻度盘。
一道残影从沙合身边飞掠而过,停在街边的餐厅。
那是一个外卖员,双腿都是机械义肢,却不是常规模拟人类的款式。她的膝关节后折,像高速跳跃型猛兽的后肢,每一次踏地,都借助反作用推进器将人向前推出十几米。
而人群中,也混杂着仿生构造明显的人形体。他们的皮肤过于平滑,眼神毫无波动,声音有轻微的合成感。
沙合看着这些人,分辨不出谁是人,谁是人造人,谁是改造人,又有谁是彻底的仿生体。
这个世界金属与血肉的界限早已模糊。
她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一路走来感到的违和感越发强烈。
这座城市几乎看不到老人,孩子也少得可怜。
彼岸塔所在的地段接近中心圆柱,极尽繁华,沙合本以为这里相当于她所在世界的CBD,周围全是青壮年打工人很正常。但磁轨驶过了不少居民区,密集的建筑昭示着庞大的人口,在这些站点仍然只有青壮年乘客。
这太不对劲了,人口结构绝对单一不可能让一座城市正常运行,人总会老去,那么老人都去哪了?
这让沙合联想到了她那个世界的部分农村,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青壮年都去城市工作,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构成了那个村子的大部分人口。
这里也一样吗?
是他们的生存空间被压缩,还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允许低效人口的存在?
沙合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头顶笼罩住整个穹顶的那片城市,看向那根将两个城市连接起来的承载圆柱。
如果“脊椎”串连起的不止这两座城市呢?
如果她的脚下,还有一个城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