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居内,一灯如豆,发出淡光。
柳姨娘心神不宁地坐在窗边,针线在手却半天未落一针,既盼着消息,又怕消息来。
采薇脚步轻轻进来,低声回禀:“姨娘,老爷,宿在锦霞院了。”
话音未落,柳姨娘手一松,针线落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软软地瘫滑下去,面如死灰。
“他竟然……真就连来看一眼都没有……”她喃喃自语,声音空洞。
“娘!”清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扑过来想扶,可她太瘦弱了力不从心,丫鬟们七手八脚上前,才将浑身无力的柳姨娘半扶半抱到临窗榻上。
缓过一口气,柳姨娘猛地抓住清芷瘦弱的胳膊,匐在她单薄的肩上,压抑心头的绝望决堤:“我的儿啊,我们完了!被你爹厌弃了!”
她哭得浑身发抖,眼泪迅速濡湿女儿衣襟:“娘花了一两银子,舍下脸去求长福……原指望你爹能念在我们受了委屈,过来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叫底下人知道,我们还没被彻底忘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没想到他的心是石头做的!我们往后可怎么活……”
清芷听着母亲字字血泪,心像被紧紧攥住,她也抱住柳姨娘,泪珠直往下摔:“我不是爹爹的女儿吗?他为何待我们如此凉薄……”
母女二人在这清寒春夜里抱头痛哭。
哭了半晌,柳姨娘抬起红肿的眼,望着屋内简陋的摆设,想到明日阖府皆知她们失宠,又一阵灭顶绝望袭来。
今日还因着她们的缘故得罪了管事处,这些个势利眼惯会踩高捧低,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变本加厉的刁难她们!她们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柳姨娘心一横,既然老爷靠不住,只能靠夫人。
她颤抖着,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趁着天色不晚,娘再挑灯,给夫人绣个更精巧的荷包赔罪。”
话未说完,清芷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决绝。她一把抓起榻边小几上那个绣绷——上面未完成的并蒂莲并头依偎,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
“啪嗒!”
竹绷裂开,丝线崩断,那对并蒂莲扭曲着裂成两半。
“母亲哪里会真心管我们死活!”清芷声音带着哭腔,背脊却挺得笔直,“若不是她默许纵容,炭火一事本就不会发生!我们就算把心掏出来绣给她,她也不会瞧一眼!”
她泪水涟涟,胸脯因激动而起伏:“我们不如投向云姨娘!四妹妹待我亲厚,今日便是她帮了我们。云姨娘性子虽烈,至少明刀明枪,不会这般钝刀子割肉!”
“快住口!”柳姨娘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捂住她的嘴,脸色惨白,“你忘了娘的出身了?我本就是你母亲身边的婢,推出来对付云姨娘的!若敢倒戈,这就是叛主!到时候……我们才真死无葬身之地!”
她松开手,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抚摸着女儿冰凉的小脸:“傻孩子,奴才就是奴才,这出身刻在骨子里,一辈子洗不掉,一生……屈居人下。”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妾也是奴才。这府里,真正的正经主子,只有老夫人、老爷、主母,还有你们这些少爷小姐。”
“妾生的孩子是主子,但妾本身,不是!”
清芷呆呆地听着,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生母在自己的父亲眼里竟卑微至此。她“呜哇”一声,哭得撕心裂肺,紧紧环住柳姨娘的腰,把脸深埋进去,闷声发誓:“那小娘等我!等我出嫁了,我带你走!就我们母女两个!到了那里,小娘就不是妾,不是奴才了,我们好好过日子……”
柳姨娘听着女儿稚嫩却真挚的誓言,心如刀绞,万般酸楚涌上心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地回抱住女儿,泪水无声汹涌。
痛哭后,柳姨娘目光扫过屋内狼藉和两人哭肿的眼睛,又连忙打发清芷去休息,吩咐丫鬟去打温水、拧手巾,忧心忡忡道:“快别哭了,眼睛肿得像桃儿,明日请安被看出来,反倒不好。”
清芷仍然担心柳姨娘却也知道她说得对,胡乱擦拭后回了房间,躺在拔步床上却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
旁儿正房的灯早已熄了,柳姨娘应该已经歇下了,夜色浓稠如墨。
她睁着眼,盯着帐顶模糊的纹样,心里堵得慌,倏地掀被坐起,窸窣着穿好绣鞋,随手抓起一件小袄披上,一副准备外出的样子。
守夜的织素被惊醒,迷糊问:“姑娘,要起夜?”
“心里燥,出去透透气。”她怕惊动了柳姨娘,所以声音压得极低,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单薄身影融入夜色,竟是径直朝府中锦霞院去了。
“叩、叩、叩。”
几声轻轻的,带着点犹豫的敲门声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慕清,她让染墨去开了门,月光如水,映出清芷只穿着寝衣、罩着小袄的身影,小脸在清辉下显得有些苍白。
“四妹妹,”清芷看向慕清,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我睡不着,心里闷,能和你挤一挤吗?”
鼻头和眼尾都泛着红晕,一看就是狠狠哭过,联想到柳姨娘让采薇急匆匆找清芷回去,慕清料想是因为书房的事情受了责备,不由分说地将清芷拉到里间床边,两人并肩坐下。
慕清把自己的枕头塞了半个给清芷,看着她肿成缝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她额头:“是不是柳姨娘又说丧气话,惹得你掉金豆子了?”
“快别哭咯,”她凑近,用自己的绢子仔细替清芷擦泪,笑道,“老人说,福气都跟着眼泪流走了,再哭,好运气都哭跑啦。”
清芷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带着未散的哽咽:“四妹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就该像小娘说的那样,什么都忍着,这才是我的‘本分’?”
她将柳姨娘关于“奴才出身”、“妾非主”的话断断续续地转述出来,迷茫又痛苦:“像我这样的身份,是不是注定一辈子都要低头,这就是我的命?”
“命?”慕清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想到刚刚慕崇文和云姨娘的互动,他对她的态度,这会子那个男人搂着她享用着她鲜活的□□,对云姨娘却是那个态度,如果不是在封建社会身不由己,这种行径放到现代早就骂“下贱”了。
所以她的口吻特别讥诮。
“......非得用那样轻飘飘的、带着看笑话的眼神,去作践她捧出来的心?”
她将今日慕崇文如何赏赐,又如何敲打,最后如何用金耳坠“补偿”的事细细说来。
慕清说:“谁的命是天定的?我小娘和你小娘,出身难道有多大分别?”说白了云姨娘只是看着风光,被宠着捧着,实则也是靠老爷夫人这些个“高贵人”施舍的乞儿。
“可若自己都认了‘一辈子是奴’的命,那才真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慕清不认命。
现代的母亲对她说:“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嫁了,这就是女人的命”时,她就不服,不认这个命。
慕清侧过身,面对清芷,语气认真起来:“清芷,你记住,人的处境是可以改变的,但改变需要勇气,更需要付出代价。你问我帮你是不是准备好了承担风险——当然。”
她冷静道:“这件事,说到底牵动的是父亲和母亲。柳姨娘担心我们因此更被厌弃,但你想,我们在母亲那里,原本又有多少情分可言?既然本就无宠,又何必怕失去?”
“至于父亲,”慕清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权衡,“我今日敢去,是因为我知道,我终究是他的女儿,只要我小娘还在,只要我不触犯他的根本,这点小事,至多让他觉得我有些麻烦,却不足以让他彻底舍弃。这就是我的底气。”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似乎能看进清芷的心里:“而你呢?你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今日这一闹,至少让底下那些踩低捧高的奴才知道,你们母女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也让母亲不得不正视你们的存在——这难道不是赚了?”
“我不会每次都帮你,你也不能只知道隐忍哭泣了。”慕清握住清芷冰凉的手,“要想活出个人样,就得自己先挺直腰杆。风险固然有,但缩着头,难道就有好日子过吗?”
长久的沉默后,清芷忽然伸出手,在薄被下紧紧握住慕清的手。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十四年纪全然不符的清醒与决绝,一字一句,清晰烙印在慕清心上:
“四妹妹,我们以后,都不要做妾。好不好?”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像闪电划破夜空。慕清先是愣住,而后浑身一震,心头突然涌上一阵酸楚。在这个女子命运不由自己的时代,她从未想过,也没有期待从这个此地土生土长的女孩身上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个姑娘对唯一的妹妹一如既往的理解、包容她的全部,乃至于这些听起来离经叛道的言论。
她反手用力回握住清芷冰凉的手指,仿佛要通过这个动作,将彼此的力量融为一体。喉咙哽咽着,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能重重地点头,在黑暗里,用尽全身力气回应:
“好。”
窗外,月恰好被一片飘来的云遮住,屋内彻底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