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传来纸门被人推开又合上的声音。
“总监。”
望月真由美站起来迎接来人。
“劳伦斯。真高兴见到你。”
她随即回过头来引见席颖。
“这位是执法员,席颖局长,她会陪同进行申诉调查。小颖,这是我的私人律师,劳伦斯,劳伦斯·费舍尔。”
劳伦斯穿着一身卡其色西装,红色领带规整地打成温莎结,但是其人淡金色的头发却蜷曲蓬松,似乎是因为经常微笑的缘故,他眼尾的皱纹有些深,就像是他笑容的涟漪。他前倾身体时,领带夹反射出的光晃了一下席颖的眼睛,席颖的注意力随即被吸引。
他这领带夹是银质镶钻的天平。是个天父的信徒?
“你好,席警官。”劳伦斯重重地握了握席颖的手,看起来很是胸有成竹,“我想我们一定能好好合作。”
席颖也挂上很热情的笑容:“久仰大名,律师。我很荣幸。”
她发现这人有点自来熟,望月真由美还没开口,劳伦斯就拉着自己的手在茶几前坐下了。但是一向不允许他人冒犯望月真由美的松本贵之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再次为劳伦斯奉上了茶盏。
望月真由美没坐下,她只是慢慢在屋内踱步。
劳伦斯则也不急着开口替雇主解忧,他慢慢品味着抹茶,又和松本贵之讨论了一会儿抹茶的产地风味,在松本贵之肯定了他对于茶产地的猜测时,他非常开心地大笑起来。
“祁宫城的茶!我就知道。”劳伦斯道,“鲜甜又不失醇厚,带有海苔香味。一定是那种多雾的火山灰土地才能种出来这样的茶叶。”
望月真由美忽然皱着眉看过来。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望月家只能以九州的茶奉人。”她光洁的眉心深深拧出几道痕迹,“劳伦斯,你不觉得这次根本就是洞察在搞鬼?”
洞察科技的总部设立在祁宫城,也从不掩饰自己的九州背景,洞察系统——在新港城该叫全视系统了——用来解析先知语言的算法,“观幽”,专利书上就明晃晃摆着九州科学院的名头。
因此这会儿真由美既已怀疑洞察公司在给她做局,自然不想听到相关的任何词汇。
劳伦斯耸耸肩:“总监,我完全理解。”
他随即从随身的公文包中拿出来几份纸质的文件,向席颖和真由美都分发了一份。
“这是我拟的申诉备忘录,两位可以先看看。”
于是望月真由美和席颖都沉默下来,这样的安静给劳伦斯带来观察此二女的机会:
席颖率先看完,但是她没有发言,视线从文件上移到劳伦斯和松本贵之的方向,而后又看向窗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纸页边缘;而望月真由美则秉承着一种贞静的仪态,修长的脖颈垂下,缓慢地翻动着文件。凭借劳伦斯对于望月真由美的熟悉,他能看出她是对别的事有疑虑。
是昨晚上的那个闭门会吗?
望月真由美看完了最后一页,没有对具体内容发表什么评价,手指轻点着文件,蹙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席颖。
“小颖,关于维尔曼军工,你有什么了解吗?”
席颖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她回头看向望月真由美,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这样问,但只见她想了想,还是给了一个她能想到的切题的答案。
“他们准备等今天走私案的公告一发,就和奥卡姆生物联手封锁港口,拦截望月的油轮。”席颖说,“平时和他们接触不多,他们也并不直接指示区里的□□做事。所以,我只知道这个。”
按惯例,本月的犯罪公告会与全视事务科的公共安全预示一并,于每月第一个星期一上午九点准时公布。
也就是说,七月份的报告,会在今天的九点发布——不到三个小时之后。
真由美的眉头在此刻松开了一分,她听到了席颖话里的“今天走私案的公告一发”。
虽然这事席颖昨晚也提过,但想必那个时候她还不好意思自己并没有交出一份替望月说话的报告,没有刻意说公告这事。
当然,望月真由美并不介意她的小心思,比起其他人,席颖对自己甚至算得上忠心。
但总而言之,此刻,望月真由美终于找到了那一直不对劲的地方。
事实上,即使席颖昨夜没有提醒,她也早已察觉。毕竟那两家公司几乎毫不掩饰意图:这两天在港口频繁调动船只的阵仗,大得几乎像是拿着喇叭站在望月塔下高喊“我们要动你了”。
昨晚的闭门会议也围绕此事讨论良久,只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那个所谓的“走私案”,也不至于成为开战的借口。
维尔曼和奥卡姆,到底凭什么向望月宣战?
但现在她想明白了——洞察会给他们这个理由。
走私案诋毁望月重工的声誉,杀人嫌疑再抹去她作为望月久明嫡系的荣耀。作为公关部总监,她因为嫌疑立刻就要被停职,而望月重工的公关除了她全是一群各为其主目光短浅的蠢货,绝对无法周旋开教会和公众的舆论浪潮。内外夹击之下,望月的颓势几乎一眼就能看清。
她看向劳伦斯,却不期后者在她的视线中,重复了他此前的话:“总监,我完全理解。”
他随即施施然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我虽然不能给你找到洞察做局的证据,但是我找到了这个。”
而席颖茫然的神色在看到那件东西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变化。
那是一张视频截图。
黑白打印的清晰度不高,那张截图的视觉中心也在前景的人头上而非后景的监控实况,因此,望月真由美一时并不知道劳伦斯拿出这张图片的目的。
但是席颖知道。
当她离开总局大楼前,全视事务科的人出于保密条例,消除了她对于预示中枢的记忆影像,因此她并不记得那里发生的一切,但是除此之外她都确实记得,因此她能认出那是全视事务科的监控室。
她早在进入茶室时就完全关闭了情感分析模块,此刻电子脑算力全部赋予事件推算,这不难使她得到一个结论:劳伦斯要通过这张照片嫁祸洞察科技。
不过,这张照片有什么特别?
劳伦斯先看向了席颖,他通过那双眼睛,向其后正与之相连的全视系统提问:“执法员,半年之前的望月公关总监是因为什么下台的,你知道吗?”
全视系统发来了一条接管通知,席颖选了“接受”,于是她的义眼亮起,数据开始导入她的电子脑。
“知道,久保三郎。因废油污染案舆论处理不当而下台,后被新港·维尔曼集团接纳,也即维尔曼军工,现任职维尔曼的公关部副总监。”
席颖念出了系统总结出的结果:“值得一提的是,望月真由美即是因此案中的出色表现而上任。”
望月真由美看见席颖灰色的义眼亮起,听见她语调冰冷而不带感情,心知是全视系统接管,倒也并不在意语气冒犯。
但是。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女人的侧脸。
她想起今天早些时候谢若美强行接管席颖的电子脑时,女人一瞬间手脚发软无法站立的样子。
接管电子脑违反多项法律法规,这并不仅仅是考虑到**和保密的结果,还有个原因在于,无论是否自愿,接管他人电子脑都会给其人会带来巨大的痛苦,无异于被一颗枪子儿穿过脑袋。
但这会儿她看席颖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难道洞察其实可以做到悄无声息地控制某人?
“可是他为什么能拿到维尔曼军工的高管之位呢?给个顾问之类的闲职才算合理,他毕竟没有用了啊。”
劳伦斯将纸张对折,只展现出他希望众人注意的右侧监控。“各位,这是他的记忆截图。请看。”
“截取他人记忆储存是犯法的,我提醒你注意。”席颖说。
劳伦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是他录制超梦时‘不慎’流入芯片的一段记忆。要怪就怪他找了性偶、又有个喜欢录成人超梦的癖好吧。”
他说话时想起这东西的来历,自己“嗤嗤”笑了两声,挤眉弄眼了一番才恢复正经。
“这是什么?”望月真由美指着其中的一幅图景,惨白的面孔似人非人。
真由美并不认为那是什么世界上应该存在的生物,甚至觉得有几分像是AI伪造的,但她似乎意会到了劳伦斯的意图所在。
劳伦斯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微笑:“总监,非人之物,在整个亚美利加,还能是什么?”
“凭着这张截图,我们可以知道久保三郎到过全视事务科,且他看到了那里存在‘伪人’,而再进一步,我们就可以指控洞察长期依赖伪人样本,伪造预言,制造了整整三年的冤假错案。”
“这样还顺道还能扇教会一个脆响的耳光。当然,我们不需要他们站在我们这边,只要他们能闭嘴就行了。”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在原地踱步转圈,同时余光留意着自己的观众。
“然后,与洞察勾结的维尔曼军工,就是出卖整个新港城利益的罪魁祸首。”
望月真由美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她仍然维持着端庄的仪态,但面色却显见几分激动。她看向席颖,后者在她的眼神里掐灭了义眼的光亮,示意自己已经断开了那种被接管的状态。
席颖举了一下手。
“请讲?”劳伦斯有些意外。
“很精彩,但我有一个问题。”席颖问,“孤证不立,想扳倒洞察,这就够了吗?”
望月真由美微笑起来:“我是公关总监啊,小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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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真由美的会议室在地下一层。
会议室的风格与地面两层的改良东洋风格不同,科技感很强:墙面与天花全部由可变色光纤玻璃构成,四周没有窗,也没有任何传统照明灯具,只有细如发丝的导光线从地板边缘缓缓游走,如水流一般勾勒出光影;正中央是一张椭圆形的金属桌,表面光洁,能够映出人影的轮廓。
望月真由美走到正中的位置坐下,温感桌面亮起,数条细线在她掌下扩散开来,随即天花板上方的黑色光学镜阵列缓缓旋转下降,散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席颖和劳伦斯都站在桌子另一端,松本贵之则在守门,没进来。
席颖和望月真由美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用全视系统记录影像——毕竟望月真由美此刻仍然是嫌疑人,与望月公司的人开会这事实在可能是犯罪预备行为。
在席颖灰色的眼光之中,镜阵开始投射光线,空气被微微加热,随即数个人影被投射在会议桌两侧。通过全视系统,席颖能从自己的视角中看到每个人头上的名字和职位,当她的视线停留几秒,系统就会附上一小段简介。
她看见望月真由美左手边第一位,布兰登,公关部副总监,首先发问。
“望月——总监。”布兰登冷笑道,“还有一个小时你就什么都不是了,现在开会是想再尝尝使唤人的滋味吗?”
望月真由美维持着一个端庄的微笑,几乎让人怀疑她那张脸不是原生的皮肉而是一张面板了。
“是的,我有一件事要请在座的各位去做。我知道你们并不在意望月重工,但我希望你们至少还会在意你们手里股票的价格。”她看向布兰登,“布兰登,你放心,如果这件事完成得好,望月的股价涨幅,足以抵掉你近一个月增持的奥卡姆期权的全部损失。”
布兰登明显的一怔。
“情绪检测:激动、慌张、愤怒。”
系统冷冰冰地报出其人的情绪,并开始在席颖的视网膜上投射布兰登的简介。
三个月前,他与奥卡姆生物后勤部的一名女高管有染,并开始向对方泄露望月重工的机密。作为回报,奥卡姆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
而由于奥卡姆生物早已全面接入全视系统——不同于仍保持独立局域网的望月重工——这段“小错误”让布兰登的电子脑完全暴露在“天父全视之眼”下。
席颖扫视全场。全视系统非常智能:这会儿每个人头顶的姓名与职位后都多出了一项持股情况。
多数人手中同时握有维尔曼与奥卡姆的基金与期权,而望月的员工绩效股虽占比不小,其后却都标着一个红色下行符号。显然,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还对望月抱有信心。
“看来你不想做。那么,”望月真由美看向右边,“藤原。”
望月真由美转而提问她右手边的第三位,公关部A组组长,藤原惠子。
其人持股情况趋势:望月下降2.9%,奥卡姆上升1.3%。
从全视系统提供的简介来看,她喜欢豪车与珠宝,还有点包养男模的爱好,似乎只是个没有野心的普通女人,买入奥卡姆的基金不过是为了资产稳定性,她对于望月真由美这个上司还有着敬佩和尊重。
在这样群贤毕至的场景下,这人简直算大忠臣了。
“藤原,你来做这件事。立刻让媒体矩阵开动,宣传洞察非法使用伪人样本。”望月真由美的义眼亮了一瞬,“证据发到你邮箱了。”
“你负责推进此事,立刻去办。”
“是。”藤原惠子微微低头,语气克制而服从。
她并不完全理解这场会议的目的,但她相信在望月的体系里,执行当前顶头上司的命令永远是最安全的投资。
布兰登冷笑:“藤原,舔一个还有40分钟任期的总监能让你得到什么?”
“——能让她得到副总监的位置。”
望月真由美略微提高了声音,她看向在场众人,确保每一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早些时候已经向总部提交了申请,根据管理条例第九章,在总监暂离职务期间,部门事务由两名副总监共同代理决议。所有决策需经双方确认后上传内部系统备案。单方行为将被视为越权。”
她微微一笑,声音冷静而锋利。
“也就是说,布兰登,你最好立刻决定,你要不要继续当‘另一位’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