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厌城醒过来的时候,躺的地方不是官驿。
他微微抬头,身上盖着的,是梅子色的寝被,帷幔纷纷,香氛缭绕,虽说不甚豪华,但一看就是女子的闺房。
他一惊,掀开被子瞧了瞧,衣服已经被换过,翻身下床正欲起身。
宋舒月的声音从外面传了来。
“病成这样就别逞强了,躺着吧!”
话音刚落,宋舒月从外面进来,将一碗药放在床几上,坐到床边将裴厌城按了回去。
“东西没丢,在你枕头底下,现在你什么也别管,先喝药。”
裴厌城眼神扫过那碗药,苦涩腥臭的味道弥漫整个屋子,他赌气似的躺下,背对着宋舒月气道:“不喝!”
宋舒月看他这副样子,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拍拍裴厌城的肩膀示意给他看:“我带了蜜饯,你含一颗在嘴里,一口闷下药汤,不会很苦的。”
说罢,她捏出一颗递到裴厌城唇边。
可裴厌城并不领情,他一把推开宋舒月的胳膊,有些倔强的把被子蒙住脑袋:“吾说了不喝,你没听到?”
顿了顿,又道:“走开!”
外面沉默了很久,久到裴厌城的呼吸都不畅了,他才慢慢掀开被子。
宋舒月已经不见了,可蜜饯和药汤还在床几上。
他捏起一颗放进嘴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平安扣放在心口,思绪一下飞到了三年前。
那时他和阿姐刚从恶人的手下逃出生天,回到家时,没过一会儿,天便亮了。
他受了伤行动不便,躺在床上睡的很沉,迷糊中,阿姐端了药和吃食进来。
新伤覆旧伤,小鬼的身上早就已经千疮百孔,没有一块好地方。
阿姐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自言自语:“不说说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时候小鬼已经醒了,可他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阿姐便没在追问,只是细心的用干净的棉巾把伤口擦洗干净。
好巧不巧,他与恶人交战挣扎时,有一刀划在了大腿根部,虽然只是在外侧。
可当阿姐剪开衣服替他撒上金创药时,他还是颤栗着睁开了眼睛。
纱布需要从两腿之间穿过才能固定好用来吸血的垫巾,此种情况下,他,不得不醒。
“阿,阿姐,我自己来吧!”
小鬼几乎是弹射般坐起来,耳朵滚烫,一股阳气直冲头顶,身体某个部位,似乎被唤醒。
他的手急忙抓住玄羽的手,把她推开。
玄羽先是诧异了一瞬,后反应过来,把纱布递给他。
小鬼忍着剧痛弯起腿,然后笨手笨脚的去缠纱布,一圈又一圈,他的手因为被恶人捆的太久,手上都是淤青,手指和手掌都有些浮肿。
粗粗的手指怎么也绑不好活结,心急之下出了满头大汗。
玄羽看不过去,从他手中把纱布夺了回来,她小心翼翼的把没缠好的纱布解开,又一点一点的规整位置,用力绷住止血。
她道:“还是我来吧。”语气平静又让人安心。
指尖略过小鬼的皮肤,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他只觉得腿有点麻,忍不住想要颤抖。
可玄羽只顾着缠纱布,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红了耳根的小鬼。
他说:“阿姐,我快十三岁了。”和阿姐一样高。
小鬼撑着身体的手,紧紧的抓住床单,他不由自主的挺直腰背,咬着唇,似乎忍的很辛苦。
痒。
又疼又痒。
玄羽回:“你说什么?”
小鬼急忙掩饰着换了个说法,转移了话题:“没什么,想说…谢阿姐救命之恩。”
玄羽嗯了一声,把伤口包扎好,转身收拾工具箱。
小鬼看着她的背影,缓缓的落下上身半靠着床榻,一边把一只胳膊枕在脑后。
他说:“阿姐收留我……是因为……可怜我吗?”他的视线落在玄羽的后背,干涩的嘴唇抿了抿。
心跳有些快,语气有些不确定。
玄羽本来忙碌的手停下来,她将工具箱一股脑合上盖子踢到墙边,扭过头看了小鬼一眼,道:“不是。”
小鬼好奇的追问:“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玄羽微微抬起头,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也想了无数可能性,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命不该绝。”
这可真是个堂而皇之又无法反驳的理由。
小鬼听了并没有因此感觉到高兴,反而有些担忧。
因为这种说法太脆弱了,哪天他伤好了,阿姐是不是随时可以跟他说:“你可以走了?”
相反,小鬼更愿意听到别的回答,诸如:我需要一个同伴,我需要一个下属,甚至于我需要一个奴才。
被需要,阿姐才不会轻易地抛下他。
小鬼对浮萍一样的的日子厌烦透顶,阿姐的出现,于他而言无异于救命稻草。
救他命,给了他容身之处。
他必须紧紧抓住。
所以他还不能痊愈。
这之后,阿姐处理好的伤口,小鬼都会偷偷解开把金创药刮掉,已经结痂的伤口,他会咬牙弄破,再流出一些血来,阿姐虽然疑惑伤口为什么反反复复,但因为每个人的体质不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小鬼卧床,不要随意走动。
虽然得到了阿姐的关心和照顾,可这样作死的后果就是,他的伤口感染,竟发起高烧来。
那时,他烧的迷迷糊糊,只觉着每日里,阿姐会将苦的要死的汤汤水水喂进他的嘴里。
后来,他清醒了一些,有一天,他趁机窝在阿姐的肩膀上,想为自己谋个出路,于是他道:“阿姐,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别扔下我,留我一个人…我害怕!”
喃喃自语,又神志不清的模样,阿姐可会心软?
他不知道,唯有奋力一试。
“嗯,不会…(扔下你)。”
虽然声音很小,但小鬼还是听见了。
他的心头一震,唇角不自觉的弯起,却还是装出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心安理得的享受阿姐的照顾。
但他不再作死。
清醒的时候,阿姐带药来,他会皱着眉头,跟阿姐撒娇:“不想喝,好苦。”
阿姐便在下次来时,带上几颗蜜饯,这是荆川有名的特产,用各种果蔬糖煎制成,平时吃甜的齁牙,吃药时吃,却仍嫌不够香甜。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终于痊愈,可消瘦的身子仿佛风雨飘摇中的芦苇,瘦的可怜。
阿姐每日都去数钱袋子里的铜板,又焦虑,又心急。
于是,某个清晨,阿姐对他说,“我要出门几天,你在家好好待着,我给你留了吃的,在你吃完以前,我肯定能回来。”
裴厌城苦笑着打开手心,阿姐的玉佩就这么安稳的躺在手心。
那时,阿姐确实回来了,可是比预订的日子晚了几天,他不敢出门,只守着这些粮食,差点饿死。
裴厌城盖着被子,梅子色的被子就被压在他的胳膊底下,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的把被子往鼻下送了送。
他嗅了嗅,那味道说不上熟悉,却很让人安心,他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
荆川就是多雨,裴厌城养病期间,五日里三日都在下雨,一日阴沉,半日无风,半日才能见到阳光。
这天他感觉身体好了些,站在廊下看雨,雨水淅沥沥的从屋顶滑落,滴在廊下青苔遍布的石阶上。
没过一会儿,樊卓从外面举着伞走进来,见到他站在风口,急忙走进去拿了件披风给他披上。
“主子,刚好一点,别又受风了。”
裴厌城的手揣在披风里,将整个身子都裹在里面,侧目问樊卓:“最近荆川可有什么异动?”
樊卓道:“有,按照主子的安排,已经有了点眉目,鹰组带回的消息说,那人就在荆川,并且,与赵元德关系密切。”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鹰组截获信后已经按照我们的要求,重新发了信,在后日之前应该有结果,不过,主子,赵元德如今拥兵自重,目中无人,阻碍我们行事,可否要敲打敲打他?”
裴厌城轻轻笑了笑,声音说不出的淡漠疏离:“不必,时候未到。”
说完,他转过身,视线里,宋舒月举着伞亦走了进来。
裴厌城就这么看着她,只见她踩着水花踏步而来,雨水洇湿了裙摆也不顾,走起路来并不像个大家闺秀。
她自由,洒脱,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裴厌城颔首,樊卓抱拳离去。
宋舒月见樊卓走了,这才快步靠近:“能起来了?看来已经大好。”
裴厌城又把视线挪回去赏雨,“有劳宋姑娘照顾,吾不胜感激。”
他这样并不像是要谢人的样子,说起话来没什么声调,一马平川像在自言自语。
宋舒月也不介意,她也站在廊下,与裴厌城站在一起,并肩欣赏雨景。
“太子殿下好像…平静了许多,不像以前一样,对不明白的事纠结不已。”
是啊,她这几天不日不夜的照顾,裴厌城怎么能发现不了她身上阿姐的影子,可是他没有追问,好像习以为常。
“你希望吾不平静?”
说罢,他微微歪了点头,视线里宋舒月目不斜视,却悲天悯人,仿佛一尊菩萨。
过了会儿,宋舒月微微低下头,笑了笑,这才迎上裴厌城的视线,反问回去:“太子殿下希望我怎么回答,希望?还是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