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汇聚拍卖行在业内是个很有意思的存在,它够不上顶级拍卖行的底蕴和格调,融不进那个讲究传承的小圈子。
但它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它非常懂那些急于洗白文玩,渴望一夜暴富的文玩客。提起它,行内人往往心照不宣。无脚货,甚至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通常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万象汇聚这次的拍卖会设在一栋老旧的欧式建筑内,阳光下新刷的木质窗框色泽艳丽,繁复的花纹浮雕在光影里生动摇曳。墙体上,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裂痕蜿蜒扩散。
这方场所给足那些平时在文玩圈说不上话的文玩客足够的重视。穿着制服核验请柬的礼宾人员,引领客人的服务员,戴着领结托着饮品的流动侍者,展柜前身穿黑衣的安保人员,一个不少。一扇玻璃门,隔绝了暑气,也隔绝了平日缠满身的不屑与轻忽。
会场内空调打得很低,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品质不算上层的木质香。
“阿嚏”刚进会场,成西就打了个豪迈响亮不做作的喷嚏。
会场内大半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他恍若未觉,双手插兜,向展品柜走去。顶着周围充满审视的目光和不友善的窃窃私语,秦叙白脚步顿了顿,不动声色落后两步,拉开与成西的距离。
成西边走,边用不低的声音和旁边的秦叙白讨论:“哎那谁,你看那个碗白不刺啦的,都没我家的狗碗好看,那也能拿来拍卖?”
“雷少慎言,那是定窑白釉黑彩碗。”秦叙白戴上漠然的面具,抵御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的目光。
他设想过他隐藏在人群里,观察嫌疑人;也设想过,被嫌疑人发现,追逐嫌疑人;他甚至设想过,他跟着嫌疑人互相帮助,一起被警察追着跑。
唯独这种被人在暗中嫌弃耻笑的情形,他没设想过。像是掉到了针线堆里,密密麻麻的针无死角地对他发起攻击,刺得他脸皮阵阵发麻。
“哎哎哎,这个五颜六色,耳朵还有金线的瓶子好看,拍回去吧。这种金光闪闪的东西,才配放在我家门口!”成西毫无顾忌地挤开其他欣赏藏品的人。
秦叙白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对着被成西挤开的人鞠躬道歉,才小声道:“雷少,这件器型有争议,不建议购买。”
“啧!你很懂吗?!上次那个明成化鸡缸杯,本来我都要买到手了。你一开口,人家不高兴卖了!你知不知道在拍卖行那种杯子值多少啊!很少见的!”
成西不耐烦地看着他,用周围都能听到的声音抱怨,“要不是老爷子一定要我把你带上,你以为你有资格出现在这种场合吗?!”
秦叙白低头看地,进行全面而深刻的反思。他以前一直以为他的“演技”很不错,现如今看到成西在大庭广众下自然流畅的肢体动作,细腻入微的眼神,口无遮拦的台词,他认为他还需要多加练习。
他不止比不上成西,他甚至连之前的碰瓷混混都比不上。至少,这种公众场合,他没他们放得开。
在秦叙白的“演艺生涯”里,他已经很久没演过这种憋屈,不能反驳的角色了。
犹记那年,他就是在这种状态中下“觉醒”了戏精这项怼人技能。当他开始“入戏”,各种角度把为难他的人的面子往下扯、踩碎,那些人自己就会偃旗息鼓,灰溜溜地走掉。
现在他不止觉得憋屈,还觉得为难。他完全不知道成西想做什么,他像是没有剧本的演员,完全不知道这出戏将要去往何方。说好的只是观察 抬价,现在怎么还要负责演戏这一块?
事到如今,反悔是不可能的,硬着头皮也得演下去。他是不关心能否按时结案,但他在乎能否从骗子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他思考片刻,觉得最合适这种场合的角色是“沉默隐忍,忍辱负重,只为有朝一日大仇得报”的复仇角色。他压制自己的反抗本能,摆出表面平静,内里委屈、不甘的神情。
“行了行了,别摆出这种表情,没眼看。我自己随便看看,你别跟着我。”成西不耐烦的甩甩手,把人打发走。
秦叙白踩着无可奈何和愤懑铺就的荆棘路,丝滑地退出人群视线,隐向角落。他假意沮丧地欣赏墙上的《秋日行旅图》,借着墙上装饰的小玻璃片,偷偷观察场中情况。
福至心灵,秦叙白懂了成西的意图。借着成西在前面吸引视线,他悄悄观察那两个嫌疑人的行为。
两个嫌疑人都是宽松的中式穿搭,脚穿布鞋,手握折扇。其中一人戴着厚片眼镜,一人头戴小圆帽。
两人身边的伙伴不时指着某样展品转向他们,应该是在问问题。看周围人的反应,他们的回答应该都在点上,否则不会有好些人围着他们,还不时点头应和。
到底是在这个拍卖行混出名堂的人,仅凭这些细节,秦叙白一时之间很难确认谁才是他们要找的骗子。正当他再度寻找突破点时,他发现那个戴着厚片眼镜,名叫孙为民的人,总时不时看向成西。
顺着他的目光,秦叙白也看向成西。
骚粉色的衬衫仿佛给了成西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他走路开始摇头晃脑的没个正形。想看哪件展品,就大剌剌往前那么一杵,丝毫不顾及旁人的感受。他甚至自己搬开遮挡罩,拿出展品!被工作人员及时阻止后,还骂骂咧咧好一阵,才离开。
那种旁若无人,缺乏教养的动作,把他的伪装身份演绎得多维又立体。
他时不时还要跟旁边不认识的人分享他那不着调的“高见”,惹得旁人见了他都要往旁边错开三分,生怕被认为与这不入流的藏家为伍。
偏偏,孙为民对他很感兴趣,如同找到满意的藏品,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孙为民叫停经过身边的流动侍者,取下一杯香槟,看着成西,低声对侍者吩咐了些什么。侍者也看向成西,点头后离开。
视线正要随着侍者而去,秦叙白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看画!”
试图分析孙为民意图的秦叙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他没有看画,看的是发出声音的人。
时明轩穿着件质地普通的灰蓝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紧致肌肉。
衬衫面料不算挺括,妥帖地顺着肩背垂下。若隐若现的肌肉不粗壮,但线条柔美。流畅地在劲腰处收窄,最后带着遐想没入裤腰。
他低调地融入会场,站到秦叙白旁边,目光盯着面前的《秋日行旅图》,手虚空指着某个点,像是在发表自己的看法。配合其他手势,他低声道:“不要一直盯着看,会被发现。走,去看中间那幅,那里现在没人。”
秦叙白入戏极快,也对着画指指点点一番后,两人都露出惺惺相惜的表情,一起换了场地。
秦叙白脚步不停,看着时明轩欲言又止。
“有问题?”时明轩问。
秦叙白犹豫良久,觉得现在不是解惑的好时候,想着等行动后再说,遂摇头表示没有。
没想到时明轩主动延续话题:“你是想问成西突然擅自行动的理由?”
秦叙白摇头:“我是想问,他之前的三等功是卧底任务么?是扮演这种天上地下唯老子独尊,无缘由无实力但是敢藐视一切的傻缺人设么?”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你们该不会是觉得别的警员没这种傻缺气质,才把他放进警队的吧。”
被挑衅、被试探的不愉快一口气吐出,秦叙白心情舒坦了许多。
时明轩:“……”
秦叙白再次通过墙上的装饰观察孙为民时,看到他从流动侍者手里接过一张小纸片,接着他反手往侍者衣兜里塞了张钞票。
不确定时明轩有没有观察到孙为民的情况,借着鉴赏新画,秦叙白把他看到的情形全都说了出来。他打开进门时顺手拿的图录,指着某一行,对时明轩道:
“我觉得百分之七十的可能是他,成西的表现很符合他选‘猪仔’的偏好,所以他目光一直跟着成西。”
“哦,还有,”秦叙白激动地戳着图录,一直在他脑中窜来窜去的想法终于被他捕捉到,“那个暴发户无法协助你们画出骗子画像,只记得他戴着帽子,频繁地捻着下巴上稀疏胡须的动作。”
“也就是说,骗子故意让脸上某个细节放大,吸引人眼球。然后配上某个特定重复动作的加持,让受害人视线集中在他展示的细节上,从而忽略他整体的长相。”
“这个孙为民也是一样的套路,厚底眼镜形成视觉上的面部扭曲,在人脑中有效的畸变真实的面容。
更妙的是,他右下脸颊那处大小适中的伤疤。基于礼貌或者对缺陷的恐惧,大部分人与他视线相交,都会无意识地避开那一处,或者自动在脑海中打上补丁。这样反而比什么口罩之类的,更高效,也更隐蔽。”
时明轩同意他的推理,看到有人来,引着他往另一幅画走:“其实不止七十,你可以再大胆点。”
“?”秦叙白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