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却驱不散宫墙内弥漫的血腥气。
叶孤城的身影如一片枯叶,缓缓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那袭终年不染尘的白衣,此刻被暗红浸透,像是雪地里骤然绽开的残梅。
灼华怔在原地,心头一片空茫。
她与这个男人相识的时日并不长,甚至可以说,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他叫叶孤城,是南海白云城的城主,剑法超绝,冠绝当代,以及……他是个沉默寡言到近乎吝啬言语的人。
然而。
就是这样一个惜字如金、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当初却对素不相识、身陷险境的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
他始终冷着一张脸,却默许了她这个“麻烦”一路跟随;会在篝火旁,将烤得最焦香肥美的鸡腿递给因为抓不到野味而饿肚子的她;也会在寒夜山风中,察觉她冷得微微发抖时,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御寒的披风解下,递到她手中,然后独自抱剑,在风口默默守上一整夜。
在世人眼中,叶孤城或许是睥睨天下的白云城主,是剑法通神的绝世高手,亦是今夜这胆大包天、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
但无论如何,在灼华心里,他始终是那个在她遇险时仗义出手的恩人,是面冷心软、沉默可靠的同路人。
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敬重他的剑客风骨,甚至……还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不敢深究的朦胧好感。
只可惜,这一切都像晨雾里的一点星火,尚未看清,便已随风散去。
这并非灼华第一次目睹熟悉的生命在眼前消逝。
她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可这一次,心口依然像是被什么钝器重重击打,传来一阵尖锐而绵密的心悸。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结局又太过惨烈。
当看到那袭不染尘埃的白衣被刺目的鲜血迅速浸染、看到他最终倒在冰冷地面上的刹那,滚烫的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一旁的宫九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点湿意。
他垂眸,看见怀中人眼角渗出的泪珠,在稀薄的晨光中如同碎裂的琉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惜与一种尖锐的、灼烧般的嫉妒瞬间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冷静。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沉。
他抬起手,用拇指指腹极其温柔地、小心翼翼地揩去她眼角的泪痕,那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随即,他手臂收紧,再次将她整个人更深地拥入自己怀中,用宽大的衣袖和自己的身体为她隔绝了远处那片狼藉与血腥。
“为什么……”灼华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里,闷闷的声音带着哽咽,终于放任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胸前微凉的衣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知道自己此刻有些不讲道理,甚至是在迁怒——迁怒这个明明洞悉一切,却始终冷眼旁观,任由她被蒙在鼓里,直至目睹这惨烈结局的宫九。
头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还能为什么,他当然是故意的。
宫九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男人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响起,显然他的心情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
“早些告诉你,你会阻止他吗?”
灼华愣住。
是呀......就算她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去阻止他吗?
即便如此,她又有什么立场?
又凭什么认为,他会为了她的三言两语就放弃那早已铺设开来的、以性命为注的棋局?
宫九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虚幻的可能。
灼华只觉得喉头堵得厉害,很多话想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没能说出口。
另一边儿,宫九却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叶孤城的死是他刻意放任的结局,只要一想到心爱之人心中有可能挂念着其他男人,他就夜不能寐。
因此,就算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推着叶孤城去死,他不后悔。
他伸手,在小姑娘那单薄而微微颤抖的后背上一下下轻拍着,掌心的热度透过层叠的衣物,稳定地传递过去,带着安抚意味。
任由她将自己胸前的衣料揪得一团糟,甚至因为太过用力,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肤,宫九却不讨厌,甚至通过这细微的疼痛感受到难以名状的愉悦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此刻真真切切地在自己怀里。
——她的悲伤、她的愤怒,无论因谁而起,也终将会由他来抚平。
半晌后。
灼华终于在宫九的衣服上蹭干眼泪,抬起头。
“你说得对,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谁也阻止不了。”
她其实什么都明白。
叶孤城那份源于他骨子里的孤高与骄傲,注定了他无法屈从于凡俗,也注定了这离经叛道的终局。
宫九所做的,不过是袖手旁观罢了。
——这样的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一剑孤寒倾玉山,朱痕漫染,独向苍茫葬明月。
从此,世间再无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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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江湖人士,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满地凌乱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
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落在不远处的殿脊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下方迅速变换的光景。
身着锃亮甲胄的大内侍卫沉默而高效地掌控了现场,面如死灰的南王世子与其党羽□□脆利落地缴械押走,叶孤城的尸身被
一方素布迅速覆盖、抬离,就连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也被清水反复冲刷,不留一丝痕迹。
不过片刻功夫,一切便恢复如常。
秩序井然得近乎冷酷。
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弑君巨变、那场绝世剑客的陨落,都只是一场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的幻梦。唯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还在顽固地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灼华与宫九隐在偏殿一角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冰凉的廊柱抵在她的后背,带来一丝清醒的冷意。
正当她心神稍定,却见那名似乎是头领的侍卫,挥手遣散了身旁所有下属,随即,目光如电,竟不偏不倚地直射向他们藏身之处。
灼华:“!”
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便想要逃,手腕却被宫九稳稳握住。
“莫慌。”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早就被发现了……不过,这人又为什么不声张,反倒替他们瞒下呢?
灼华满心困惑。
可转头看见宫九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也只好强压下狂擂的心跳,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侍卫首领一步步逼近。
那人目标明确,毫无偏差地来到他们面前,对上灼华写满戒备与惊疑的眼神时,严肃的脸上竟忽然扯出一个带着几分促狭的笑容,随即冲她挑了挑眉。
“怎么,”那人开口,声音刻意压得有些低,却掩不住其中的熟悉腔调,“不认识我了吗?”
灼华紧紧盯着那张被浓密胡须覆盖了大半的脸庞,忽略那身违和的侍卫盔甲,仔细辨认了半晌,终于从那双异常明亮、含着笑意的眸子里,捕捉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据。
“大师兄?!”她惊得睁圆了眼睛,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尾音都险些劈叉,“……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还穿着这样一身大内侍卫的服饰?
这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
她猛然明白了些什么。
灼华侧过头,视线狠狠钉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宫九身上,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东西?”
她气不过,捏紧拳头,毫不留情地朝他挥去一拳。
实在是……太可恶了!
先前他隐瞒叶孤城谋反之事,她尚可理解几分权谋机变的不得已,可连大师兄来了京城、甚至伪装成侍卫参与此局都一并瞒着她。
实在太过分了。
可想而知,为了今日,宫九究竟在背后筹划了多久,织了一张多大的网,而她就像个猴儿,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直至尘埃落定。
“抱歉。”
宫九自知理亏,硬挨了这一下,连眉头都没皱,低声道了一句便不再多言,摆出一副任由她发泄的姿态。
这模样......装可怜!
灼华更气了,胸口急剧起伏,瞪着他。
好在现场还有个擅长和稀泥的。
易容得面目全非的大师兄见状,立刻勇敢地往前一步,巧妙地横在两人之间,陪着笑脸打圆场:
“小师妹消消气,消消气嘛!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师弟。”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尘埃落定之前,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可是掉脑袋的干系,并非刻意瞒你。”说着,他话锋一转,“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对这等皇室倾轧、朝堂阴谋如此上心了?”
“我……”灼华一时语塞。
她自然不是对那些政治诡计感兴趣,可要她当着宫九的面,坦白自己心中对叶孤城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在意,那是绝无可能的。
她只好梗着脖子,蛮横地总结:“反正!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就是不对!”
说完,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更可怕的事,一脸紧张地抓住大师兄的胳膊,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我爹呢?他……他不会也来了吧?”
一想到那个严肃古板的老头可能就在附近,她简直头皮发麻。
见她一副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模样,大师兄终于忍不住,蒲扇般的大手拍着她的肩膀,毫无形象地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放心吧!师父他没来,还在岛上优哉游哉地享清福呢。这次就我和几个师弟师妹过来,给师弟帮忙镇镇场子。”
呼~那还好……
灼华刚要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肚子里,一口长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大师兄慢悠悠地补充道,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不过嘛……师父他老人家可是特意交代了,把你之后练剑的监督之责,全权交给我了。”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让我好好‘督促’你,可不能再偷懒了。”
灼华:“……”
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肩膀垮了下来,连方才为叶孤城涌起的悲伤和对宫九的怒气,都被这个“噩耗”冲淡了不少。
此时,灼华再也顾不上其他。
前途……似乎一片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