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一路策马扬鞭。
直到日头渐高,人和马都乏了,才终于瞧见路边的驿站幡子。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系在歪脖子柳树上,冲着迎上来的老丈扬声:“老板,来一碗茶,要凉的!”
大大咧咧地在长凳上坐下,摘下斗笠扇风,额发被汗水黏在颊边,对四周射来的目光也浑不在意。
正仰头灌着微涩的茶水时,忽觉周遭蓦地一静。
驿站门口,不知何时走来一道白衣身影。
那人身形挺拔,缓步走入这简陋棚寮,却如踏云端,步入玉殿。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到来而凝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寒与压迫。
灼华怔住,握着陶碗的手指下意识微微收紧。
这般风姿,这般剑气,当然……更多的还是从隔壁桌几个江湖人的小声嘀咕中得到答案:
这位正是最近讨论度最广的两位主人翁之一——白云城城主,叶孤城。
她不由想起另一位剑客,西门吹雪。
同样是以剑道臻于极境,同样是冷得像冰、像雪。
但西门吹雪的冷,是纯粹的,是摒弃了凡俗的、近乎道的“无”;而眼前这位叶城主……他的冷,似乎更沉,更重,像是九天之上的孤月,清辉遍洒,却无人能近,无云可依。
说不清谁的剑更利,她只觉得,叶孤城好像……更寂寞。
就在她思绪飘忽的刹那,叶孤城似乎察觉到这束过于直白的目光,倏然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
灼华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睛,仿佛蕴藏着南海最深处的夜,无星无月,万籁俱寂。
并无锋芒,却让她呼吸一窒,仿佛整个人都被那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审视浸透了,无所遁形。
他只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看着这红尘俗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倦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
随即,叶孤城淡淡移开视线,仿佛她与这茶寮、与这桌椅并无不同。
他走向角落一张空桌,白衣拂动间,不染尘埃。
灼华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方才那一瞬,她竟有种被无形剑气掠过的错觉。
她垂下眼,盯着碗中晃动的茶汤,心头莫名浮现一个念头:不管是这位白云城主、又或者是西门吹雪,不论最后谁输谁赢,都将必然是一场绝无仅有的比试。
原本不过是当作借口的一场旅途,灼华忽然多了几分兴致。
*
大概是目的地相同的关系。
灼华与叶孤城一前一后,默然同行。
虽是同路,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仿佛两道互不干涉的影子,既无交谈,亦无眼神交汇。
日头渐烈,好不容易入了城。
腹中饥饿感袭来,灼华牵着马,目光在街边搜寻。
恰逢一个头扎方巾、身着灰布短衫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过,见她张望,立刻殷勤地掀开盖在担子上的白布,露出一个个烙得金黄、缀满芝麻的烧饼,混合着面香与麻酱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姑娘,来一个?早上刚烙的,香着呢!”
灼华当即掏钱买了一个。
小贩利落地用油纸包好递过,她牵着马走到人少的街角,迫不及待地揭开油纸,正要一口咬下,手肘却不知被谁猛地撞了一下,顿感酸麻,五指一松,那还带着余温的烧饼便“啪”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尘土。
“哎呀!我的烧饼!”
灼华心疼地低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地去旁边的包子铺重新买了肉包充饥。
不多时,两人前后脚再次出了城。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灼华只觉口干舌燥,恰见路边有个简陋的茶水挑子,便勒住马,要了一碗凉茶。
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刚端起粗陶碗,却见隔壁桌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竟与摊主吵嚷起来,
“老板,再来一碗!上酒......”
老板翻了个白眼,“再来个屁,我这儿只卖茶。”
“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有、有钱!快上酒!——”
这番动静不小,立刻吸引了灼华的注意力,推搡间,那醉汉还不慎撞到了她的桌子。
“抱歉抱歉,”
摊主见扰了客人,连连道歉,转头就怒而抄起扁担将醉汉轰走,“快滚出去,你这酒蒙子,别来擾我的生意。”
灼华津津有味地看完这场闹剧,回过神正要端起碗喝茶,却听“啪嚓”一声脆响——手中的茶碗竟毫无征兆地从中裂成两半,深色茶汤顿时泼了一桌。
她眨了眨眼,有些懵:“老板,你这碗……质量也太差了吧?”
“哦唷,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姑娘莫怪,小的这就给您换新的!”摊主连声道歉,忙不迭收拾。
不远处,叶孤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世上岂有如此多的巧合?
从晌午开始,他便早已察觉有人暗中跟随下毒,目标或许是他,又或许是这个恰好同路的姑娘。
无论原因为何,他虽素来不喜多事,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年纪正值花期的女子就这样无辜丧命。
他向来不是善言之人,便干脆暗中出手,悄无声息地替灼华化解了几次杀机。
目光扫过灼华腰间佩剑,叶孤城心下微忖:既是习武闯荡江湖之人,经历这接连“意外”,纵然再天真,也该有所警觉,懂得谨慎了吧?
然而下一刻——
“卖糖炒栗子咯——刚出锅的,热乎香甜的糖炒栗子——”
一声苍老的吆喝传来。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背着竹篓颤巍巍走过。
灼华一听“糖炒栗子”,眼睛顿时亮了,想也没想便招手:“老婆婆,给我来一份!”
一旁的叶孤城,忍不住以手扶额。
唉……罢了。
看来他之前的种种暗中回护,是半分效用也无。
这样没有戒心的人,也不知是怎么活到这般大的!
眼见灼华已喜滋滋地接过油纸包,拿起一颗栗子剥开就要塞进嘴里,他终是不能再作壁上观。
“铮——!”
清越剑鸣乍响,如龙吟出鞘。
一道银光似电,直刺那卖栗老妪!
剑势并不狠辣,却快得惊人。
灼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一抖,栗子果然掉落在地。
她愕然望向叶孤城,一时不知该不该阻止。
却见那原本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妪,身形骤然变得异常灵活,脚下步伐一错,竟以绝非常人所能及的速度险险避开了这一剑。
匆忙中勉强对了几招,那老妪毫不恋战,丢弃背篓,身形如鬼魅般猛地窜出,头也不回地扎进道旁密林,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
“你、她……这……这是怎么回事?”
灼华看着还剑入鞘、面色如常的叶孤城,又扭头望了望老妪消失的方向,脑子乱成一团,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待她下意识再看向茶摊方向,更是骇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摊主竟已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嘶!——
“啊,死人了!老板这是……中毒?!”
灼华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那接连的“意外”之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凶险。
她心有余悸,看着那倒地身亡的摊主,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念头竟是:莫非这貌不惊人的茶摊老板,是什么隐姓埋名的江湖大佬,不然怎么会招惹到这般阴险毒辣的仇家?
但这念头只存在了一瞬,便被她自己推翻了。
那摊主手脚粗大,神态瑟缩,身上没有半点习武之人的样子,分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百姓。
那么……问题便来了。
那个假扮成老妪的杀手,目标究竟是谁?是眼前这位白云城主?还是……她自己?
若是冲着她来的……这又是为什么?
她自问初入中原,并未与人结下这等需要取人性命的深仇大恨。
不过,想起之前莫名其妙就要取她性命的上官飞燕,又没有那么肯定了......说不准,人家就是看不惯她漂亮可爱呢?
见她眉头紧锁,一脸困惑与后怕交织的模样,叶孤城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他本不欲多言,江湖风波,知道得越少往往越安全。
可目光掠过她那双尚带着几分懵懂惊惶的眼睛,想到她方才毫无防备就要接过那包糖炒栗子的情景,终究还是破例多言了一句:
“杀手杀人,何需什么理由?”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听在灼华的耳中却仿佛带着暖意。
“杀手?”
她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还待细想,却见叶孤城已利落地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叶城主,等等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寻求依靠的软糯与急切,顾不得失礼,连忙牵着自己的马追了上去。
这江湖实在是危险,眼前这现成的大腿,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叶孤城身形微顿。
他并未回头,也没有问她为何会知晓自己的身份,对于她这略显唐突的追随,更是未置一词。
只是那控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身下骏马的速度,不着痕迹地慢了下来。
这无声的举动,俨然是默许了身后这条凭空多出来的小尾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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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太平王世子(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