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
距离灼华离开老家那座海外孤岛,竟已有三个月了。
这段时间,没了老爹的严厉管束,她可谓是如鱼得水。
每日里不是到处游山玩水,寻觅街头巷尾的美食,便是流连于各色有趣的铺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成果也是显而易见——前两日对镜自照,她捏着自己明显圆润了些的脸颊,不得不承认,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过舒坦。
这样的日子,请让她过一辈子!
可惜,前日她忽然收到了父亲吴明的来信。
信上倒是没有催她回去,字里行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在外游历可以,但习武,一日都不可荒废。
显然,对于灼华的偷懒程度,对方也是心知肚明的。
天地良心!
自从踏出海岛,她就没在日出前睁开过眼。
住在师兄的府邸里,起居饮食无一不精,下人的侍奉更是细致周到得令人发指。
就连清晨洗漱,都有侍女将拧得半干、还带着温热的面帕妥帖地递到她手边。
这般养尊处优下来,她掌心那些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都在丫鬟们日日精心涂抹的香膏滋养下,消退了不少。
此刻,正值卯时。
窗外天色依旧沉黑如墨。
想到老爹那封看似平和实则暗藏“威胁”的信,灼华鼓足勇气,勉为其难地将被子掀开一个小角。
一股想象中的、犹如刮骨钢刀般的“凛冽寒风”瞬间侵袭了她露出的脖颈,激得她一个哆嗦。
当然,事实绝非如此。
眼下分明是盛夏时节,清晨的空气最多带着些许凉意。
她只是单纯地、发自肺腑地、一点也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被窝。
身下的床榻铺了不知多少层软褥,躺上去如同陷在云端。
锦被松软,透着若有似无的怡人馨香,将人牢牢地禁锢在慵懒之中。
灼华勉强抬起仿佛有千斤重的脑袋,睡眼惺忪地望了一眼床脚处那座描绘着踏雪寻梅意境的美人屏风,随即毫不犹豫,再次放任自己将头重重砸回那个柔软无比的枕头里。
她在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呐喊:管他呢!毁灭吧!反正早起习武是绝对不可能的!
灼华将整张脸深深埋进柔软的被褥里,像只固执的鸵鸟。
内心已然打定主意:干脆就再赖床一天好了!
谁知,这自我安慰的念头刚闪过,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了师兄宫九清冷低沉的嗓音:“小师妹。”
缩在被子里的灼华浑身一僵,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下一瞬,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再次穿透门板,清晰地落入耳中:“该起床练剑了。”
啊——!
她在内心无声哀嚎,难道没听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师兄未免也太恪尽职守、不知变通了!
灼华:“……”
她默默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装作自己听不见。
可惜,对方显然没有就此放弃的打算。
只听“嘎吱”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了。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的床边,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宫九那古井无波的声音,此刻就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字句清晰,如同最终通牒:
“小师妹,师父说了,若是你一日不起身练武,便让我将你私藏的话本全部烧掉;若两日不起,之前赠你的那些珠宝首饰,一律没收;倘若第三日还赖在床上……”他略顿,语气平缓却携着无形的压力,“师父会亲自过来‘请’你。”
灼华:“……”
她咬紧牙关,将装睡进行到底,连呼吸都刻意放得绵长均匀。
半晌。
就在她以为这番“完美装睡”能让师兄无奈离去时,那脚步声非但没远,反而更近了。
一个身影在她床沿轻轻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
灼华心头一紧,以为宫九会直接动手将她从被窝里“薅”出来,正暗自蓄力准备抵抗,却意外地听到了一声极轻、几乎融在晨曦微光里的叹息。
随即,他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低沉而轻柔,近乎自言自语般的嗓音低语:
“玥儿,我……该如何是好?”
话音落下,一只手似乎试探性地伸了过来,灼华甚至能感觉到那掌心散发的、与他平日冷峻形象不符的滚烫温度,它悬停在离她脸颊极近的半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犹豫与克制。
这、这是突然怎么了?
师兄该不会想打她吧?!!
她不过就是想偷懒不练剑罢了......竟然这么凶吗?
灼华紧张得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双眼死死紧闭,拼命抑制住眼皮下乱动的眼球,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咫尺之遥的热源上。
然而,预想中的触碰并未落在脸上。
那只手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带着难以言喻的珍惜意味,轻轻拂过她的发顶,如同春风拂过花瓣,一触即离。
随即,像是被这短暂的亲昵烫到一般,宫九猛地收回手,近乎仓促地站起身,脚步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迅速远去。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灼华才敢缓缓睁开眼睛,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心口却怦怦直跳,如同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她还看不穿宫九隐藏在冰冷外表下、对她那份异常克制又汹涌的情感……那她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了。
回想着他方才那狼狈离去的脚步声,还有那声无奈又温柔的“玥儿”,灼华怔怔地躺在原地,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破晓的晨光,瞬间照亮了她的心湖——
师兄他……好像真的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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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宫九再清楚不过。
目光会不受控地追随她的身影,即使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也能第一眼找到她。
再孤高的山峦,也甘愿为她化作绕指的涓流;再漂泊的云絮,也渴望为她停驻成不离的岚霭。
目之所及的每一朵花、每一阵风,仿佛都浸染了她的气息,化作心底不敢言说的万语千言。
——欲寄彩笺却怕词不达意,想借瑶琴又恐音不准。
正因他太懂何为情动,才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小师妹对他,并无此意。
她信他、赖他,如同亲近岛上任何一位前辈同门。
她会毫无芥蒂地同他撒娇,使小性子,眉眼间却寻不见半分面对心上人时该有的羞涩闪躲,更遑论是爱人间专有独占欲。
一切迹象都在无声诉说:在他小心翼翼藏匿的心事面前,他宫九,于她而言,与旁人并无不同。
他一次次告诫自己:要忍耐,需克制。
可他忘了,情之一字若能轻易掌控,这世间又何来那般多的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如同想要阻止火山喷发,断绝江河泛滥。
清晨那番逾矩的言行,半是情难自禁的冲动,半是他自己都说不清辩不明的试探。
小师妹那背对着他、僵硬到连呼吸都几乎屏住的姿态……以他的敏锐,又怎会察觉不到她是在装睡?
宫九却还是不自禁地泄露了几分暗藏情意……
那么,在知晓了他的心思后,她会怎么做呢?
是依旧懵懂不解风情,还是看破却选择假装无事发生?
又或者……会恍然大悟,而后……接纳他?
宫九内心忐忑,却又忍不住怀着一丝隐秘的期待。
然而,他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他那位没心没肺的小师妹,给出的回应竟是如此干脆利落——
她直接选择不告而别。
没错!
那日,宫九强压下满心纷杂,面色如常地外出处理了一整天事务,直至暮色四合方归。
甫一踏入府门,暗卫二号便无声呈上一封信。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匆匆写就的纸条。
不知从哪儿随手撕下的半页纸上,只有一行潦草却熟悉的字迹:
“师兄,我去京城逛逛,勿念。”
哈!
还真是个……狠心的丫头。
宫九捏着纸条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清晰可见。
静默半晌。
他终是珍而重之地将那张已被揉出褶皱的纸,一点点抚平展妥,小心翼翼地纳入袖中,贴身放好。
仿佛他藏起的,并不仅仅只是一张纸。
而是她留下的一缕...他不敢奢求的牵念。
*
夜色深沉,室内只余一盏昏黄的壁灯。
宫九独自浸在宽大的柏木浴桶中,热水蒸腾起迷蒙的白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
他背靠着桶壁,仰起头,闭上眼。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纸条上的字迹,以及小师妹无数次转身离开、却从未回头的决绝背影。
下一刻,
他毫无征兆地向下滑去,任由自己完全沉入水中。
温热的水瞬间没过胸口,淹没了口鼻,直至浸过头顶,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世界变得混沌而寂静,只有水流在耳膜旁鼓动的闷响。
他屏住呼吸。
感受着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消耗,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内部挤压着肺腑,带来生理性的痛苦与眩晕。
水波温柔却又残酷地包裹着他,如同无法挣脱的宿命。
意识在缺氧的边缘开始模糊,纷乱的念头却愈发清晰——她笑起来时弯如新月的眼睛,她赖床时裹着被子的娇憨模样,练剑时不管被训了多少次却总是换着花样偷懒的调皮,还有……她曾经站在码头,无数次冲他挥手道别的笑颜。
——就这般……急于逃离我么?
“还是说,我的心思于你而言,竟是如此不堪承受之重?”
痛苦与一种近乎自毁的快意交织攀升。
几近濒临极限的窒息,勉强让宫九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心底那头名为“占有”的野兽却几乎破笼而出。
仿佛只有通过疼痛,才能稍稍平息灵魂深处灼人的焦躁与无力感。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他终于猛地从水中探出身。
“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他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水流经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泛红的眼角,湿透的黑发如同绞紧的黑蛇般从脖颈一直缠绕至腰腹。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靠在桶边,胸口依旧剧烈起伏,鼻腔中有隐约的铁锈味,甚至有些轻微耳鸣。
眼神却在一片水汽迷蒙中,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更暗的执拗。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而冰冷的弧度。
“……你躲不掉的,玥儿。”
低哑的嗓音在氤氲的水汽中缓缓散开,带着未尽的危险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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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太平王世子(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