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片树林到他们在踏鞴砂住的小屋不远,可散兵不愿和故人碰面,多绕了点路,自然是赶不上抄近路回去的月见里清也。
月见里清也将怀里的小煤球放在床上,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屋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些常见又朴素的家具,可这些东西对月见里清也来说,有种遥远又熟悉的亲切感。
只可惜现在没有那没多时间让他感叹,虽然他成功回到了四百年前,但一个更难以解决的困境也迫在眉睫。
散兵亲手抹去了过去的自己,倘若世界树真的以这个结果进行修正,这也就意味着来自未来的散兵也无法存活,否则这就是个因果悖论。
想要带着他哥这个犟种回去,就必须找到填补散兵因抹除而出现的历史空白的方法。
但这谈何容易,月见里清也头疼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试图将自己混乱的思绪理顺,“啧,你还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
这时小煤球静悄悄的从床边跳到一旁的矮柜上,没发出一点动静,见月见里清也一副困扰的样子,没忍住伸出爪子扒了扒月见里清也的衣袖。
月见里清也俯下身去与小煤球平视,难得和它无障碍沟通了一次,从身上摸出那块装置,递到小煤球面前,“你叫我来肯定不是目睹这一切的发生,不如告诉我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处?你知道的,我的悟性一向不好,给我个提示?”
月见里清也指的是第一次从世界树中询问问题,结果没找对方法,被小煤球嫌弃的事。
他这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小煤球很受用,闻言甩了甩尾巴,将爪子轻轻按在装置上。
装置上的微光开始向外扩散,缓缓地在月见里清也面前勾勒出几行字:
【这是一条为了防止某个笨蛋不会用刻印之匣所以留下的使用说明:】
月见里清也看着这行文字挑了挑眉,尽管有被冒犯到,但还是得承认制作者很有先见之明。
他个人倾向于这条文本是制作者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不是眼前只会“喵喵喵”的小煤球在骂他。
【第一:刻印之匣激活后,会为使用者的意识作为数据,提供三次数据转移,会在每天的十二点冷却重置,记得自己看时间。】
【第二:刻印之匣可以复制目标对象的数据,理论上来说,这种复制是思维上的,可以将一个人的记忆在瞬间完成备份。】
【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刻印之匣拥有一条保命手段,可以无视各种因素,为持有者提供一次“迁移”的机会。你可以将它理解成不受任何因素影响的传送功能,不过我希望你用不到这个功能。】
月见里清也目光飞快地扫过这三条使用说明,第一条解释了他为什么能够从四百年后的须弥回到现在,暂时对眼下情况没有帮助,只能寄希望于剩下的二三条。
月见里清也看着第二条使用说明,看看小煤球,若有所思道:“你说,如果用刻印之匣的第二条功能,利用斯卡拉的记忆做一份‘备份数据’,投放一个虚假的‘阿凪’,能够骗过世界树吗?”
小煤球没有回答他,月见里清也无所谓地笑了笑,手指一动,刻印之匣在他指尖转了一圈,那些由微光构成的使用说明也随之消失不见。
“死马当活马医总好过没有办法,是不是?”月见里清也说着揉了揉小煤球的头,他直起身看向屋内的钟表。
现在是下午四点,刻印之匣到晚上十二点才冷却完成。也就是说,接下来散兵不管想干什么,他都得想尽办法,将一切拖延至午夜。
月见里清也将装置收了起来,直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中映出的人影身穿着白色水干,绀色长发此时才将将长过肩膀,除去这些外,眉眼轮廓都与四百年后的自己没有区别。
很像他,但是又不是他。
半长的发丝散在身后,月见里清也记得小时候自己扎头发的技术并不熟练,所以有段时间就任由它们散在身后。
他垂眸看着桌上的蓝色发带,想了想,还是将头发全都拢起,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只不过扎好后他又随手扯下几缕头发,让这个马尾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说随性也行,说凌乱也不算假话。
做完这一切,他试着对着自己模仿记忆中自己的那副天真无知的笑容。
几秒钟后,月见里清也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无奈地说:“太傻了吧……”
……让一个活了将近五百年的“老人”,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着实有点难为人了。
“不幸中的万幸,”月见里清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嘀咕道,“还好我小时候不是什么活泼开朗的性格。”
甚至与之相反,他小时候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人交流,有的时候甚至不能正确表达心中想法,所以不会与旁人搭话,看起来格外内敛。
小煤球盯着他自言自语的嘀咕半天,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忍不住替他心急,拖长调子“喵——”了一声。
“嘘。”月见里清也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对着小煤球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他快到了,小点声别被他发现。”
这个“他”指的是谁几乎不言而喻,月见里清也不慌不忙地打开一旁橱柜,如果他的记忆没出错,这个地方是放药材的。
果不其然,柜子里放着些鸣草和天云草实,月见里清也直接将它们拿了出来,看也不看就扔进碗里,动作利落地将其捣碎。
小煤球跃上桌子,有些好奇的凑过去闻了闻碗里那团看上去黏糊糊的黑紫色混合物。月见里清也见状,坏心眼的往前一递,“要吃吗?”
小煤球瞬间扭头就走,走之前还不忘抬起爪子刨了几下空气,看起来像是想给碗里紫乎乎的东西埋起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嫌弃这东西,”月见里清也将碗收回来,不由得想起散兵曾经给他煮过的药,面露嫌弃,“尤其是在我刚失明过一次的情况下……嗯?”
他说话声音一顿,四周安静下来后,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月见里清也嘴角一勾,“来的正好。”
他说着伸手沾了沾那些深紫色的汁液,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眼睛抹去。
一阵刺痛袭来,月见里清也下意识闭紧眼睛,可汁水早已渗进眼中,两种植物蕴含的微弱雷元素进入眼中所带来的灼烧感让月见里清也闷哼出声。
他试着睁眼,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扭曲的轮廓和闪烁着的紫色电弧。
月见里清也对这种情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毕竟前不久自己刚因为接触过量元素短暂失明。但这种草本植物引发的视线模糊很快就能好,他只不过需要一个欺骗散兵的理由罢了。
他心里清楚,散兵来到这并不是要杀了四百年前的自己,恐怕是来带自己离开踏鞴砂的。
月见里清也不能如散兵的愿,只能给他找点事做了。
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很聪明,让自己短暂失明是他能够想到的,最有效的方式。毕竟自己瞎了,也就分不清来人到底是阿凪还是散兵,能够极大程度上安散兵的心。
想到这,月见里清也心里算着时间,就在脚步声接近门口的一瞬间,他抬手将桌上的碗扫落在地。
“啪嚓!”
瓷片碎裂的响声在寂静的屋内炸开。
几乎是同时,门外那刻意收敛的脚步声一顿,随即加快步伐,迅速推门进屋。
推门声响起的一瞬间,月见里清也迅速将自己沉浸在“阿清”这个角色里,他伸手捂着一只眼,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一副被吓到的模样,“……谁?”
散兵的目光在触及到“阿清”的有些涣散眼睛时骤然一愣,几乎是瞬间,散兵想起了降神工坊里,给月见里清也上药时,那双空洞无光,连看哪里都不知道的眼睛。
他几步就走到阿清面前,俯下身一把拉开阿清挡住眼睛的手,急切道:“你眼睛怎么回事?!”
“哥哥?”阿清顺着声音微微偏头,这副茫然寻找的模样,和散兵给他降神工坊上药时做的动作一模一样,刺的散兵心头一痛。
他抿了抿唇,应了一声,“是我。”
得到肯定的回答,阿清松了口气,接着他想起散兵之前的质问,犹豫了一会,有点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我本来是想做饭的,但是不小心把汁水弄进眼睛里了。”
散兵的视线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勉强的辨认出了瓷片上残留的那些东西是天云草实和鸣草,下意识刻薄了一句,“用天云草实和鸣草做饭,你想毒死谁?”
阿清闻言一皱眉,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啧……坏了。
散兵心下一沉,他忘了这是心思单纯的阿清,不是能和他拌嘴的月见里清也。
但很快他就调整好状态,试着以阿凪那种比较温和的语气说:“因为这两种是药材,不能当做饭的食材。”
不是什么严重的意外,散兵悬着的心悄然落地,他半扶着阿清起身,让他坐下,自己转身去找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打湿,耐心的给他擦着眼周。
“那……小猫也不可以吃吗?”阿清说着,感受着湿润的布料触及自己的眼角,下意识旁边躲了躲,“好痒。”
一旁在床上躺得好好得小煤球听见了,直接一激灵从床上弹起来,瞪大眼睛望向阿清。
第一次从猫身上读出“不可置信”神情的散兵:“……”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弟弟还有这么语出惊人死不休的本事。
“……不能吃。”散兵叹了口气,“你别躲。”
等把那些汁水全都擦干净,散兵这才问:“能看清东西了吗?”
阿清眨了眨眼,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
散兵眉头一皱,按道理来说,鸣草和天云草实这种草本植物里面蕴含的雷元素微乎其微,应该不存在接触后会让人长时间失明的现象才对。
他并不觉得自己弟弟会骗自己,可为什么他的视力还没有好?
阿清本来就单纯,别看未来的月见里清也特别机敏,小时候他学什么东西都要慢一些,眼下这种情况,他要如何在外面自保?
散兵知道自己不该再拖延时间了,世界树的修正随时会降临,倘若他不能在消散前将阿清带走,放任他继续留在踏鞴砂里,阿清一样逃不过博士的魔爪。
他不该犹豫的,可对上阿清,散兵就忍不住思考阿清离开自己要怎么活下去,忍不住为阿清筹谋更好的未来。
可是散兵心里十分清楚,这世上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他必须狠下心来。散兵闭了闭眼,手上浮现出微弱的电弧。
而这一切都被月见里清也看在眼里,他歪了歪头,学着阿清的样子,笑着对散兵说了一句:“哥哥,今天什么时候吃饭?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月见里清也从不认为在散兵面前拖延时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太清楚他哥的软肋是什么了。
尤其在面对过去的自己时,散兵对他的那些不必要的愧疚就会成倍增长,即使月见里清也从不觉得散兵对自己有所亏欠。
在这种愧疚的影响下,此时的“阿清”说什么,散兵都会尽力完成。
时间在月见里清也的刻意拖延下飞速流逝,他趁着散兵不注意,已经成功的用刻印之匣复制了散兵的记忆数据。现在只需要等着十二点,将这份数据投放,再利用刻印之匣将散兵带回现代,一切便能尘埃落定。
临近午夜,“阿清”终于不再提出新的要求。散兵认为时机已至,决定将他打晕带走。
他将不省人事的“阿清”安置在远离踏鞴砂的一座镇上,这地方离弥生长月家的医馆不远。
虽然此时的弥生长月还是个孩童,但这并不重要。弥生家的医馆世代在此,倘若命运注定,他们应该能为阿清提供一些庇护。
然而就在散兵决绝转身离去之时,一句轻飘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如果抹杀自己是你解脱的手段,那么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呢?”
这话落在散兵耳中,转身离去的脚步猛地一顿,转头愕然地看着阿清。
只见本该昏迷不醒的阿清又重新睁开了双眼,眼神清明,没有半点迷茫的模样。他看着散兵,嘴角缓缓一勾,露出了一个特别“月见里清也”的笑容,“我演的像吗,哥哥?”
月见里清也将“哥哥”二字咬得极重,仿佛站在面前的散兵不是他哥哥,而是什么有着深仇大恨的仇人。
散兵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弟弟啊,怎么,你认不出来?”月见里清也依旧笑着,只是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话音未落,他手中紧握的刻印之匣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纯粹的能量构成锁链,瞬间缠绕上散兵的四肢与躯干。
“省省力气,斯卡拉姆齐,”月见里清也冷声道,“等回去之后,你有的是时间跟我解释。”
此时距离刻印之匣冷却重置已经不足一分钟,月见里清也在心中默数,只要在坚持片刻,他就能将复制的记忆数据投放,然后带着他哥哥回去。
然而就在这时,散兵的身体自边缘开始像是被橡皮擦去一般,逐渐暗淡,化作细碎的光点,开始缓缓消散。
“等等,”月见里清也猛地一抬头,望向散兵,声音由于过于紧绷有些破音,“你又做了什么?!”
散兵低头,看着自己逐渐变得透明的手掌,禁锢着他的能量锁链也开始逐渐断裂消融在空气中。
他抬起头,对上月见里清也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神,苦笑一声说:“我什么都没做,世界树开始修正了。”
月见里清也咬着牙催动起刻印之匣,想强行通过自己的意识将散兵的意识带回去。
哪怕只剩意识存在,只要还在,他就一定能找到拯救散兵的方法。
看着弟弟近乎失控的模样,散兵忽然轻声道:“清也。”
这一声唤得极轻,却让月见里清也猛地僵住。
“过来。”散兵的声音难得温柔下来,他目光极其平静地看着月见里清也,“我没时间了,听话,过来。”
“我宁愿你以后都没好脸色给我,我都不想在这里听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月见里清也的声音哽在喉中,闭上眼将眼中的热意逼了回去,可再睁眼时,眼内依旧通红一片,“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你不在了,我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抓着散兵的衣服,几乎是吼了出来,“你总是这样,我说过我不后悔跟着你,你也不欠我什么,你什么时候能听进去!”
“一次也好……哪怕能听进去一次呢?”
一滴眼泪从月见里清也眼角滴落,散兵看着他,想伸手拂去那滴泪珠,可他的手掌已经消散,再也无法做到了。
最后,他只能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月见里清也额头上,轻声叹了一句,“好好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最后一点相触的触感也彻底消失不见。月光照过空无一物的空气,再也照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与此同时,四百年后的须弥城,散兵和月见里清也的临时住所内,房内静谧无声,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青羽澈翻开了一半厚厚的笔记,前半部分的纸页已经开始泛黄,后半部分却崭新如初,他拿起一支笔,翻开新的一页,在空白处写到:
【小狐狸接住了坠落的月亮,满心欢喜。可是不久后他才发现,自己接住的不过是水中的倒影,轻轻一碰便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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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易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