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言挑帘而入。珠帘散乱。
“叨扰了。”
声音低沉清冷,像马蹄叩击水凼,踏碎一池初霁的阳光。
琵琶声停,帘后却无人。李泽言四下一望,弹琵琶的人正坐在不远处,冷艳的眉眼抬起来,像工笔卷轴缓缓铺陈。她身后是浅淡的云天,一座古寺犹如蓬莱仙岛掩映在叆叇薄雾中。
“客官有事吗?”
她的嗓子像鸟雀起了一个调儿,清脆利落又千回百转,不像说话,倒像唱歌,却是寂寂然的。
“在下无意扰了姑娘清净,只是暂且未曾看到心仪的玉器,只好拜托姑娘。”
他稍稍俯身拱手,黑色斗篷如团云蔽日,翻墨而来。
画中人微微一动,站起身将琵琶搁置一边,重又撩开珠帘。
“请客官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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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柔荑苍白如雪,青色与紫色的血管几乎洇出肌理,指尖却极为嫣红,不用触碰便知是不正常的冰冷。这只手正掠过同样冰凉的玉器,并最终停留在了一枚白玉蝉上。
“羊脂玉色泽最为温润,已是上乘。亦或是您是对这枚的汉八刀工艺不太满意吗?”
李泽言沉吟片刻,说:“若有勾云纹便更好,姑娘的堂里可有?”
“您喜欢雕工细腻的?这里倒确实还有一块,不过是青玉。您看可还中意?”
小巧的青色玉器托在少女的掌心,李泽言伸手去提那玉蝉,指尖划过那只白弱的手,冰冷的温度让他也愣怔了一下,同时感觉到少女的瑟缩,手指一紧。
“失礼了。”
少女摇摇头:“无事,我体质虚寒,身子比旁人冷许多,客官的手对我来说有些烫罢了。”
李泽言抬眼端详了少女片刻,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双颊上。
太冷了。他从未见过体温如此冰冷的人,少女像是一座从冰川上凿了一块冰来削成人形的雕像。
其实他也见过,只不过那并不是活人。
青年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眼神抛向远方,显得有些苍茫。他的眼睛并不是深邃的乌黑,而是琉璃般轻盈的颜色,镶嵌在这样一张棱角硬挺的脸上,更是添了一笔温和的秀气,像是刻意为了调和他的冷峻与肃严而勾勒上去的。
这双眼睛承袭于一个女子。
少女端凝着这双清秀的眼睛,眼底忽地莹莹有亮色。她的唇角浮光掠影地敛过一个弧度。
待李泽言回过神来,少女早已恢复了寂然的神情,不急不躁地立在柜台后,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抱歉,刚刚回想起一些旧事。”他停顿了片刻,说道,“这枚玉蝉是准备送给我母亲的。她,已经过世了。”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向这个少女袒露心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矫饰也没有犹疑,仿佛是和一个相识多年的至交,在酒过三巡的微醺后,顺势提起一段故往。李泽言为此感到讶异,却不觉得突兀。
“我明白了,那这枚玉蝉,客官觉得还有什么需要修饰的地方吗?”
“我还是更中意羊脂玉,麻烦姑娘为我订做了。”李泽言的指尖抚摩着这枚玉蝉,低声说,“在下还有一个请求,请姑娘帮我在玉蝉的腹部刻一个字。”
他的手指在红木柜台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言。”
“我的名字的最后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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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谦在阁楼下牵着马等了半晌,没等来李泽言,却等来了另一队人马。
“魏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王爷来看玉?”
眉眼深如刀刻的青年翻身下马,他的五官是透着戾气的俊美,眉弓扬得很高,吊着白虹贯日般凌厉的丹凤眼。
“是啊,唐当家怎么来这儿了?”
唐昊勾起唇角笑了笑,五官的锋芒尽收。
“这家珠玉堂的堂主是我姐姐,我来看看她。”
“那可真巧,我就不上去了,在下面帮王爷看马。”
唐昊轻笑,上前拍了拍魏谦的肩膀,招呼了一下随从。
“这马我帮你看吧,上去喝杯茶。既然和王爷有缘在姐姐的珠玉堂碰上,我也给你介绍介绍。”
魏谦被唐昊这一下拍得有点懵。唐昊平日里脾气差笑容少,今日怎么如此随和,果真是见到姐姐的缘故?早就听闻呼啸酒庄的唐大当家有个姐姐,向来受他敬爱,不知是何许人也,可以让这匹东狼也能流动柔情的目光。
“那就麻烦阁下了。”魏谦也对这位传闻中的女子充满好奇,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刚跨上木质楼梯,便听见楼上传来的琵琶声。似是指尖一挑,勾出几声蓄势,随后便是一轮指,如薄月初升,临江摹一层清辉。
“《春江花月夜》,姐姐最喜欢这首,这耳福居然让王爷独享了。”唐当家眉尖虽是蹙着,唇边却浮了一瓢笑意,“这可不成,我们走快些。”
两人隐到珠帘后,帘外有女子轻抚琵琶,箭袖短袄上绣的白玉兰在风中微微浮动,不怒自威的青年背对着他们,长身而立。而此刻一直垂着眼帘的女子忽然抬起眼来,琵琶声也止了。
“既然来了,为何要躲在帘后呢?”
被察觉的两人讪讪地从帘后走出来,李泽言也转过身去,在看到他们时稍稍一蹙眉,似乎有些不解。
“啊这位姑娘是唐当家的姐姐,唐当家说既然有缘,不如引见一下。”
李泽言眉梢一动,回身面向少女,微微一拱手:“方才未能说明身份,请姑娘莫怪。西夏梁王李泽言,与唐当家有过酒庄生意,见过姑娘。”
“在下魏谦,是梁王的贴身侍从,见过姑娘。”
少女微微一福身:“小女楚晏,多谢王爷和魏公子关照舍弟,他少不更事,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王爷多多海涵。”
这下唐昊有些吃瘪,撇嘴出声道:“姐你这么不放心我,你倒是问问王爷,我们哪次合作不够愉快?”
楚晏低头拂了拂琵琶,掩过唇边一抹轻笑:“那便快请王爷愉快地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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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后,李泽言与魏谦拜别了姐弟俩,上马离去。在闹市里并排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的二人立即吸引了一片目光。刚开始魏谦还想建议王爷快马加鞭,不过一看李泽言目不斜视,完全不在意这些眼神,便按下了这个念头,凑过去低声问道:“王爷,您觉得为何他们姐弟姓氏不同?”
“他们的名字大约都不是真名。珠玉堂在两年前忽然出现在江湖上,而呼啸酒庄也是在两年前才突然出现唐昊这个人。如此年轻却有不小的建树,只可能是出身不凡,或者早年经历坎坷,心智早熟。当然,也有可能是二者兼备。”李泽言忽然不自然地顿住话头,一扬剑眉,露出丝缕了然的笑容,像是已经有了什么答案。
“王爷?”
“无事,走吧。”
魏谦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王爷唇边笑意从身侧晃过,连忙催马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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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王爷来珠玉堂做什么?”
离了外人,唐昊在姐姐面前换了更亲昵的称呼。他把琵琶搁在膝上,也不戴拨子随手乱拂。
“你说做什么?来看玉。”楚晏过去拍拍他的手背,“仗着自己皮厚也不能这么弹。”
“现在心疼我,刚刚又不夸我点好的,成心的么?”唐昊嗤笑一声,懒散地往榻上靠了靠,“阿姊我饿了,想吃梅花糕。”
唯有这个时候,孤狼才有点温顺的气息。待姐姐走过来时,他绷起身前倾过去,丹凤眼挑得很邪,带出点痞气。
“王爷相中了什么?”
“玉蝉。别打听这么多。”
“嘁,他看中哪个,和我也没什么干系。阿姊到底是护我还是护王爷?”
他咬字有点南方人的黏腻感,带着些许水汽,与他锋利的眉眼不太相称。
“我和王爷不过初识,护他做什么?”少女把梅花糕往他面前一搁,转身就回柜台后面去。
“弄不清阿姊是不是一见——钟情了呢?”唐昊把眉弓顶得老高,伸手去捞梅花糕。
“尽胡说,该打。”楚晏低头拨弄玉器,“再闹阿姊就把你轰出去了。”
“不过,阿姊还真不是第一次见梁王,不是吗?”
楚晏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去时,唐昊正低着眉小口小口嘬着梅花糕,眼帘半遮半掩。
“你想说什么?”
她盯着他。不自然的沉默在他们中间横生枝节。
“没什么。”唐昊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眯眼看着她半晌,似乎正在这场对峙中互相抗衡,最终他抿嘴一笑,“那我给阿姊赔个不是。”
楚晏继续与他对视,片刻之后收回目光。她抚摩着手中的红色丝穗,目光却并不倾注在上。
唐昊重又躺下去,慢条斯理地啃着梅花糕。
又是一炷香的寂静。檐上的铃铎被风拨动,清音渗入屋脊里。
随后开口的是唐昊,他转换话头的速度极快:“明年……他,就要从从一品都统升迁镇北大将军了,到那时必定回来一趟,阿姊可要给个准信儿。再这么回避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未必。他从不逼姐姐,可是姐姐,您不能逼他啊。我们仨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对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可姐姐我偏生看不懂你。你究竟怎么想的?”
楚晏抬起头来,对上弟弟那乌黑的眼睛。这个“他”,与刚刚策马离去的王爷毫无关联。
“是我不该,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颓弱。
“那我换个方式。姐姐,你喜欢他吗?”
唐昊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手肘搁在大腿上,随着腿一起晃动。这是他与人谈生意时的惯用动作。
楚晏没有回答。
“姐姐。”
唐昊的语气强硬了起来,带有些许焦躁。
他的姐姐终于舍得抬眼看看他。只是那眼神如古井无波,荧荧微光浮起来,罩着湿漉漉的青苔。
“那我问你,为什么是你——要追问我?”
唐昊蹙起的眉微微有些拧不住,全身似乎被戳中了死穴,动弹不得。
她手上还轻柔地把玩着玉器,端着与人唠嗑的温软语气。
“阿昊。”
“你到底想问什么。”
她看见他的小指指尖微微颤动了一瞬。她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一宿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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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客栈。
凉薄的月色披衣而起,倚在红木窗棂上抬起慵懒的猫眼。窗内的青年冷眼注视着窗外的濛濛夜色,目光四处辗转,最终停在了一处阁楼上。
夜色实在太浓了,根本看不清那卷珠帘。
他又端凝了片刻,一低眉,敛回目光。
敲门声叩叩。
“王爷,是我。”
“进来。”
魏谦从阴影里走到月光下,在李泽言身后半步处停住,低声道:“王爷,他们姐弟防范甚严,身份来历也考虑得很周密,没有什么破绽。只是王爷,恕属下直言,为什么您笃定他们的来历是假的?”
李泽言半晌没有回答,掌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正用手指抚摩着。魏谦不敢抬头,只好继续躬身作揖。
“手,还是和那时一样冷。”
李泽言手中的玉佩一晃,被他别回腰间。
本章信息量较大,唐昊对楚晏的隐晦的感情,李泽言与楚晏的渊源,王杰希和楚晏之间复杂的感情,嗯,还是蛮多的。
味千:明明是四个人的电影,我却.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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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金风玉露一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