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昊站在一片燃烧的废墟里,他的周围是倾圮的朱柱,断裂的楸枰,还有站在火光中的豆蔻少女。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她手中的刀轻轻垂在身侧,而不是横在颈前。
唐昊倒退了几步,少女却平静地与他对视。一串木制品落入火中,像一簇残花凋零在湖心。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士卒行进的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喊杀声,刀剑刺入皮肉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他猛的回头,宫门外隐约攒动着黑灰色的金属影子。
“有人来了吗?”
少女说话了。唐昊回过头,少女把刀丢到火里,那团狰狞的火猛的蹿上来一瞬,像一只带血的眼睛。
少女向他伸出手,他无意识地俯下身,使得少女正好可以摸到他的头顶。
“阿昊,别怕。”少女如是说,捧起他的脸,与他碰了一下额头。
她拉起他的手,像小时候一样,飞奔起来。
唐昊被她拉得踉踉跄跄。他身形颀长,少女的身长到不了他的胸口,被她牵着,他自然跑不快。
于是唐昊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少女,将她护在怀里,继续向前跑去。
少女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向后看去,说道:“阿昊,他们追不上来了,我们不用逃了。”
然而唐昊还在跑,拼命地跑,好像要把大火、废墟和时间一同甩在身后。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直到精疲力尽,将少女放在地上便扶着膝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犹如即将窒息在浓烟中。
少女安静地看着他,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的眉心吻了一下。
这时十三岁少女忽然长成了十九岁的模样,待唐昊直起身,她张开双臂,环抱住了他。
“阿昊,你还要逃吗?”
唐昊缓缓伸出手臂,绕过少女的腰身,把脸埋在少女的肩头。
“我不逃了……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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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昊醒来的时候,看见叶修在往香炉里添新香。他缓缓坐起身。
“哟,醒了?”叶修头也不抬地问道,“睡得怎么样?”
“你这香确实有用,算是做了个好梦。”唐昊蹙眉道,“不过这香用上三个月真的能药到病除?”
叶修笑道:“这种香是安神用的,因了每个人体质不同,香料的成分也有调整。只要逐渐缓解紧张和压抑感,便没什么大碍了。”
接着他话锋忽转,眉眼依旧是笑着的,声音却陡然一沉。
”真正的病,其实还在大当家你的心里。或者说,淮王殿下。”
寒光擦过,叶修笑眯眯地用烟斗一拨,推开了唐昊下意识拔出的折刀。
“这么大反应,你姐姐真没告诉你,我和她是老相识吗?”
唐昊眼神暗了暗。
“好多事她都不告诉我。”
他缓缓收起折刀:“失礼了。”
“无妨。”叶修把烟杆搁在指间转动,“是我唐突了。”
“你是怎么认识姐姐的?”
“这可说来话长。她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把宫里急得直接去南山找人了,我和我家老爷子一起进宫的。你们离宫之后,我和她也断断续续有些接触。她和我徒弟算是闺中密友,所以这次我也托了她帮我送点东西给我徒弟。”叶修一边说一边侧过身,把桌案上的银针一根根收回去。唐昊这才注意到这些银晃晃的玩意。
“你还给我施了针?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要是你察觉了,我这针施的就没意思了。”叶修说,“你是我见过的防备最重的病人之一,不得不借助一些手段卸去你的防备,这才能达到治疗的效果。”
“防备?”
叶修瞥了一眼刚刚剩下的香灰,说:“之前给你点的香可以助眠,但可以保持人的神灵清醒,如果向你发问,你可以在梦中回应我。施针是为了让你放松下来,在回答的时候不至于太过戒备。”
“你都知道了什么?”
“你先别急,就算能保持清醒,你也依然沉睡着,我只能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你也只能回答一些只言片语。不过我的问疾已经结束了,你只要按照我开的方子用安神散便行了。”
唐昊依旧紧紧地盯着他,再问了一遍:“你都知道了什么?”
叶修在这种攻击性极强的眼神之下毫无压迫感,神色轻松自如。他把收好银针的布包卷起来,慢条斯理地说:“佛曰,人生有七苦。”
第七苦,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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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昊躺在廊下晒太阳的时候,叶修晃着一个酒壶走出来了。他对着唐昊掂了掂酒壶绳子。
“她说你心里不痛快就喜欢喝酒,南山医馆附近有个小酒馆,你要不要去看看?”
唐昊瞥了酒壶一眼。
“多谢,这倒不必了。”
叶修就在廊边坐下,慢悠悠地说:“我以为你会赶着去西夏找她。”
“不是有王爷吗?我操什么心。”
叶修轻笑一声:“跟小孩子赌气似的,怪不得她给我的信里面唠唠叨叨一大堆都是关于你的,搞得跟托孤一样。”
“她都写了什么?”唐昊终于舍得坐起来。
叶修挑了挑眉,表示无可奉告。
唐昊又躺下去了,没好气地地哼了一声。
叶修笑眯眯地背着手回去了。
廊间的风微微地荡漾着,唐昊闭上眼,那春风像一瓣瓣温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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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也常常做梦,有时会梦见一盏小小的琉璃灯。
那盏琉璃灯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一只手掌都能捧住。但这盏琉璃灯又实在是太重了,一只手根本托不住它沉甸甸的分量。要用一整个儿心去捧住它才行。
刚刚离宫那会,唐昊只有11岁,身量未足,但残酷的生活已经摆在这个少年面前了。王杰希去大楚应征入伍了,为了每个月还算宽裕的俸禄,可以养活他自己和姐弟俩。但唐昊很倔,不愿靠着别人的俸禄养活。他和姐姐说,要去呼啸酒庄打杂。
打杂的俸禄很是微薄,唐昊一点一点地攒碎银,终于在一年后买了一盏琉璃灯,送给了姐姐。
那盏琉璃灯上只绘有一朵纤细的荷花,唐昊在琉璃店里看了一圈,才在角落里发现了这盏蒙灰的小灯,而这盏灯也是他在整个店里唯一有足够的钱买下的物品。
他攒了整整一年啊。在这一年里,他每天早出晚归,被人欺负排挤,使唤跑腿。冬日寒冷,手会冻得开裂,手心手背全是口子,搬运铁器的时候那些铁屑铁锈会掉进这些裂纹里,要忍着钻心的疼痛用刷子拼命刷,直到刷得血肉模糊。这样的生活,似乎对于一个王爷出身的少年来说,太过艰辛了。但唐昊从不怕这些,因为他的出身比一般的王爷要低微许多。
他的母亲是罪人,他是罪人的儿子。
南唐的前朝皇帝纳过一个女戏子为妃,且是在戏子有孕之后,才把她迎进宫封为八十一御妻之一的采女,因而这位嫔妃的孩子是宫外所得,宫里一早便流言四起。宫女宦官之间议论纷纷,说这戏子原先与胡人相好,腹中孩子也是胡人的种,而皇帝实在喜欢,便强纳为妃。听说那采女连旧相好的定情信物都收在身上。
一开始因为新宠的缘故,皇帝硬是把流言压下去不少,等生下了皇子,还晋封为二十七世妇之一的才人。可是这小皇子一天天长大,既不很像他母亲,更不像他父亲,反而和宫里的另一位公主有些相似。
那位公主便是高阳公主宇文晏,而她的母亲是一名胡人女子。
这下可好,眼见着这孩子越来越像野种,皇帝不仅心生愤恨,面子上也挂不住,宫里的风言风语是一天比一天多,终于有一天,皇帝一怒之下把这才人连同她的孩子一起打入冷宫。
那时候唐昊才两岁不到,宫里向来是子凭母贵,他的母亲骤然失宠,他自己可以说是从蜜罐子掉进了黄连汤。他的母亲不久后便积郁成疾猝然离世,冷宫里的女人不是疯了便是傻了,无法给予他一个母亲的关怀。唐昊在这冰冷的废宫一待就是两年多,直到有一天,他跑去御膳房偷东西,回去的路上被几个皇兄逮住欺侮,其中一个皇兄将他一把推进腊月的荷花池。
金陵的深冬虽然寒风刺骨,冰面却不堪一击。碎裂的浮冰下是冷如刀割的池水。模糊的视线里,皇兄们的身影如鬼魅般晃动。耳边隐约传来刺耳的笑声。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破水而入的声响,很快,一双纤细的手托住他的腰,把他往水面上带。
但这双手实在太过柔弱,又是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托了几下便失去了气力。好在岸上终于有人赶来,把两人一同救了上来。
唐昊也因而第一次见到了他从此之后的软肋和一生的梦。
那个时候她还叫宇文晏,是皇上最小的女儿,养在皇后的膝下,是太子最疼爱的妹妹。
那天,她跳下寒冷的池水,只为救下一个与她素昧平生的弟弟。
唐昊似乎是在冷宫待久了,皮糙肉厚,风寒了几天便活蹦乱跳了。但因为这次荷花池救人,本就体质虚寒的宇文晏生了一场大病,甚至惊动了老南山悬壶来宫里为她诊治。
虽然被救下之后,唐昊被即刻丢回了冷宫,但他从未忘记那双纤弱的手,总想翻出冷宫高高的红墙,再去见一见他还未看清面容的恩人姐姐。可他甚至不知道这位恩人姐姐养在哪个宫里,又去哪里寻找呢?
他还没够着这深宫的高墙,墙外的佳人便已经来找他了。
那天,还未痊愈的宇文晏来到冷宫,从长长的石子路另一头走来,一步又一步,向他走来。
她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发髻上的镂花银步摇轻轻晃动。
她说,阿昊,你想要个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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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昊那天晚上还是跑出去喝酒了,只喝了一壶,靠在窗边把玩着酒壶上的红绳。窗外的月白色夜空像一卷流银兜头罩下,暗沉沉地逼仄而来。
那日王杰希临走前,留下一封信托唐昊转交给楚晏。
唐昊虽然不会去偷拆信封,却也忍不住揣测这信里的内容。王杰希有没有许诺什么,姐姐有没有答应。他不敢多想,生怕想到什么他触及不到的事情。
他想起多年前,从半掩的窗扉外,窥见的秘密。
那也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从呼啸酒庄打杂回来,看见屋内的青年低头吻了少女的唇。
而少女回应了那个吻。
我比较喜欢写各种暗喻的梦xx
过于文绉绉的叶修和过于姐控的唐昊xx
我错了可我还是想写orz
这一章告诉我们,就算会游泳也不要盲目救人xx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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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人生无物比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