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茂叹气叹到第十回,谢云流终于归来。
一来便吓他一跳:“我送你安全到扬州,届时咱们各做打算。”
偏生对方说得平淡自若,似是对自己的出尔反尔毫无意识,李重茂茫然地眨了眨眼,在察觉到对方的意图后霎时皱起眉:“……你不打算和我一道在扬州躲着?”
谢云流摇摇头:“我得回去。”
李重茂拽住他袖子:“为什么?”
谢云流未答话,兀自帮他收拾着行囊。马顺势被牵来,辔绳攥在剑客手中,转瞬又被托付至面前人掌心——李重茂后退几步,于是无主的辔绳又坠悬在空,左右打着转不知该落往何处。
“……到扬州后你若还想转移,记得走郊外野道。”谢云流重新提起辔绳递给他,“小心行事,别表露身份,免得引来官兵。”
“你既然不与我一道,那我逃了也是死,留下也是死,还不如回宫一搏。”李重茂拍开他的手,“我不去了,放我回宫去!”
“回什么宫!”谢云流嘶一声收回手,“现下乱成一团,临淄王带兵趁乱逼宫,今晚要变天了,你可别胡来。”
“要变天我更得回去!”怎料李重茂反而越来兴致,“朕是天子,那些羽林军自然得听朕号令!他临淄王算什么?跳梁小丑也敢来冒犯——”
“小声点!”声量太大,惊得谢云流忙捂住他的嘴,“你回去干什么!白白送死吗?”
李重茂嗬着气,眼里满是血丝,不甘和愤懑的咒缓缓将他整张脸都爬遍。
“临淄王晓得带兵杀进宫,还不晓得先策反那些禁军吗?!”看得谢云流触目惊心,拽着他的肩,试图将对方的理智唤回,“重茂,你冷静下来了没有?”
李重茂这才安静下来,面也唰地没了血色,像厉鬼被月映得惨白。
“……你别担心。”谢云流叹一声,只得再宽慰,“他们斗得死去活来,暂时顾不过来我们这儿,一路上我能保证你的安全,到了扬州无人相识,你更可好好安顿一番。”
“那我怎么办?”李重茂仍旧喃喃,“我……我当不成皇帝了?”
他似是突然崩溃了,眼神空着暗着,叫谢云流很是不解:“你不是最烦这些权啊贵的吗?现下不做皇帝了不用担惊受怕了,还不好吗?”
“你懂什么?!”李重茂瞪他,“云流兄!那可是龙椅,那可是龙椅啊!”
谢云流眉头皱得更深,被眼前人如此架势骇退半步,可这半步更如火上浇油,只一瞬畏退便叫李重茂抓住时机,伸手重重地扯住他的袖子,像迫近的云黑压压地沉在荒野。
“云流兄,你可知韬光养晦的理?”他颤着声,“若是临淄王事成,你救我出宫一事虽是误打误撞,但也会叫他忌惮,何况你那郎君早把此事告知于他,要求个封功赏,或是抵罪功。”
最后一句终于叫谢云流的表情变了些许,李重茂见状更是来劲,劝得愈发恳切也愈发心急:“既如此,你在临淄王跟前绝对讨不到好处,不如跟我走,我们寻机东山再起……去哪儿?去哪儿呢?”
他踱着步,小声地喃喃:“扬州不是好地方,瓮洲也无我们的相识人脉,不如再远些,我们去东瀛暂避,这是最安全的法子——皇室旁脉对李唐也忌惮已久,不如我们伙同他们一道。云流兄,届时你助力我上位,我封你为——”
谢云流甩开他的手,再也不愿听下去:“你在想什么?”
空气静一瞬,李重茂抬起头,眸底满是难以置信,看着眼前人长长叹出一口气,骤然的嫌恶消散了,随即又换上一副寻常面:“去扬州你自行寻路,往人少的村子去。路上盘缠帮你打点好了,此后安分度日,别再——”
“谁要安分度日?!”音量登时拔高,像剑划在石上的恼人声响,“在这儿留着,你嫌命长我不嫌!为什么不跟我走?!”
谢云流冷声:“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李重茂盯着他,盯得他心里止不住发起毛。
“你那郎君和你说什么了?”对方问。
见人默许,他更是低笑不止:“他还能跟你说什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大家都练得最炉火纯青。”
“让我猜猜。”见谢云流移开视线不愿瞧他,李重茂更是嗤之以鼻,“他是不是让你别担心,他会处理好?还把临淄王也搬出来,劝你凭着之间可怜的一些亲缘去信一番他,是不是?”
“可真要叫你能安安心心留在长安,那要多难啊?”他道,“母后那儿的情况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若是要保下你,今夜死的人,可都能填淹一方池了。”
谢云流的沉默更长,横亘着像一弯峭峦。
“云流兄,你真觉得临淄王会信他会信你?你在造反的如此紧要关头救下我,你猜他是会信你被母后坑骗,还是会怀疑你那郎君泄露了如此计划,让你趁机起了坏心思?”于是李重茂继续道,“自家兄长是个不计前嫌的还是多疑自大的,做弟弟的可最了解。那你的郎君,你的相好你的尘缘你的杀劫,他会选择保你,跟他的兄长去作对吗?他没那么蠢,蠢的是你!——”
胸口一阵疼,是谢云流把行囊甩进他怀里,眼冷得像道寒冰。
李重茂咬牙攥紧那包裹,不敢相信对方竟未如所预料的那般迷途知返,于是愤怒和不解在心里头愈酿愈多,最终再也忍无可忍,一股脑把怀里的东西全摔落在地。
零碎声顿起,他也彻底没了理智,怒火驱使着,叫他整个人都像腾空的叶飘晃。
“你真是没救了!”他指着谢云流,呵斥道,“我看吕道长说得对,这尘缘就是图着你的命来的!他让你下山早日斩尘缘,你倒好!越陷越深到头来不仅赔上自己的命还要摊上我的!”
谢云流懒得与他多言,拎过他后领就往马匹的方向抛:“上马,我带你走。”
“走什么!”李重茂挣脱开他,“到扬州你不还是要回长安?那我一个人也能走!”
谢云流还真就把马拽了牵来,气得李重茂攥紧辔绳摔向他,马嘶一声,很不满地动了动蹄子。
“你怎么偏偏就信他呢?”他骂道,“那尘缘真就如此蒙你的心黑你的眼?云流兄,我与你相识更久,怎么你不来信信我?信我带你去东山再起,你来助我成就——”
雷骤然响彻,和谢云流的怒斥一道响起:“够了!”
“重茂,没救的人到底是谁?我送走你不是为了让你保命好重新夺回皇位,只是事已至此这是最好的出路也是你先前最希望的结局!”他失望之至,“我能保你一时却不能保你一世,日后会如何我也说不准,但现下我只想救下一个可能会死于纷争的朋友,若是救下个乱臣贼子,我何苦赔上这么多?”
“乱臣贼子?”李重茂狠命地瞪他,“这江山还没易主呢!朕还是李唐的皇帝!”
谢云流见他旁的全然未听,无力地叹着气,又回归了沉默。
半晌,李重茂道:“你不跟我走,又何苦救下我?”
谢云流长出口气,风声中的话语轻不可闻:“若是早知你抱了如此心思,我不会进宫。”
“你决定了吗?”他问完,见李重茂默认不语,便点点头,“那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谢云流伸出手,袖袍如蛾扑向火,在剑刃中落得个粉骨碎身,被风蓦然吹远。
“此后你去扬州,去瓮洲或是干脆去东瀛……”谢云流道,“随你去何处吧,反正与我再无干系。”
“你疯了。”李重茂喃喃,“你是真想死在这儿,李隆基不会放过你的。”
“总比同你去那儿一道谋皇位来得好。”谢云流道。
他嘴唇又动了动,还想再说些旁的,可袍已然割了,再多劝只会自讨没趣。只是面前毕竟友人一场,情谊还未褪尽,于是满心满腔空剩失望和懊恼,懊恼这位宫里待久的人,最后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那李忘生呢?他忍不住想,那李忘生是否也不能免俗?可他今夜模样哪似作假,那是他真情所露,是证明他是其中例外,是清流不浊,还是……
还是他装得太好?
谢云流不愿再多想,收剑铿锵声起,惊醒了李重茂。
身前人已然走远,他本不欲多言,可不甘叫人难以罢休,冥冥中唤着他,要逼着他把最后那一句道尽。
“……李忘生凭什么帮你!”他大骂,“一个同他非亲非故的道士,兄长当前,你值得他这么护你吗?!”
剑风凛然扑面,霎时削断他额发,李重茂登时噤声,咬牙上马绝尘而去,半晌终于没了动静。
天地又归寂。
谢云流收剑入鞘,回身复又踏入夜色之中。
——
雨落得大,暴烈又绵长。
房室内寂然无声,水自屋檐滴滴落,串串残珠垂不尽也斩不断。
管事敲了不知几回门,最后加大了些力道,险些把门敲出个洞——好在屋内人终于有了动静,得了允诺他也总算能入内,行番礼站定,小心地打量眼前人的表情。
李忘生盯着窗上偶然擦过的竹叶影,撑着颊沉思半刻,才注意到他存在:“……您有事?”
“无事。”管事汗颜,“担心您没动静是和谢道长一块溜了,这才来看看。”
李忘生把视线落回他身上,盯人的目光太瘆,直到雨落得更大,骤然倾盆一声惊,才叫他笑着开口:“我怎么会和谢道长一块走呢?那也太不明智了。”
窗外树沙沙响,应当是被风吹过。
“……”李忘生轻声问,“三哥那儿如何了?”
“如殿下所料。”管事道,“多亏您写信忽悠一番,羽林军果真策反。”
李忘生起身踱步,没理会他那句奉承话:“安乐那儿如何了?还在找人吗?”
“立政殿告急,已然回宫了。”管事道。
李忘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落在管事眼里,叫他更担心:“四殿下……”
“您还打算等谢道长吗?”他问。
李忘生看他一眼:“您想说什么?不妨开口直言。”
“毕竟只是一个道士。”管事道,“您为何不等他来,然后把他交给殿下呢?”
“他这般信您,说不定连皇帝都能带来给您,届时一块交给殿下处置以表忠心,总比现下被动局势要好。”他道,“至少不用在这儿琢磨怎么拍殿下马屁,您说是不是?”
抬头一看,李忘生眉头紧皱,难得不动气的人,竟是狠狠给他剜了一眼。
“……”管事无奈吭声,“您做好决定了?”
李忘生点点头:“是。”
管事心想那也只能等着罪魁祸首翻进屋,怎料对方又开口。
“您也确实提点了我。”他道,“如此等待不是良策,我们总要主动出击——带我去皇兄那儿吧。”
管事愣住:“现在?”
“是。三哥的态度始终不明朗。”李忘生轻声道,“若是不做些表率,怕是真要把命赔上。”
管事心想您赔什么命,是担心谢道长赔命才对吧!
“五叔别愣着了。”他嘀嘀咕咕,李忘生便又露出那副温和笑,“带我去见三哥吧,他能否给我个允诺,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可殿下说您哪儿都不准去。”管事叹气。
“他不让我乱跑是担心我。”李忘生道,“那我现下都去他那儿了,岂不是更顺他的意?”
“……您说的自然对。”管事只得投降,“那我去宫里通报声,稍后陪您进宫去。”
“麻烦您了。”李忘生道,“记得留些人手在此处,若是谢道长回来了,便叫他在屋里好好待着,哪儿也别去。”
管事颔首离去,他便再度坐回原处,雨仍在瓢泼下,落得树间尽是沙沙响——今夜风大得渗人,李忘生再度打开窗,正想寻觅谢云流归来身影,却不赶巧被风雨迷了眼。
他好不容易睁开,却见窗边竹后一道黑影闪过,白袍来不及躲闪,恰被收入眼底。
“谢道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自然认出,“快进来吧,外面雨那么大。”
雨瓢泼大,很快将李忘生脚边木板都打湿。他见竹后人未迈步,忙探出窗外去扯他的袖子:“进来吧,还愣着做什么呢?”
谢云流顺着他的力道进了屋,可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茫然着无措着,丝毫没有回到家的安定感。他的眼圈红透,不知是被雨洗了瞳还是被风嗤了睫,血味儿一阵一阵地蔓延,是手臂上的伤重又开裂,布条渗着血,和雨声一块落。
“无事了谢道长。”他当谢云流仍像先前来时那般为追兵所累,忙去宽慰着帮他把脸擦干,可惜发丝仍在滴水,沾在颊边又成泪痕,怎么也拭不尽。
“安乐把军队都召回宫了。”他道,“现下你好好待着,外头都是三哥的人护着,不会有旁人进来。”
谢云流抬眸看他一眼,轻声问:“所以我也出不去了?”
“你还要出去干什么呀?”李忘生见他皱起眉,无奈笑道,“怎么了?回来了还这副表情?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谢云流看向他:“我回来你很高兴吗?”
“我自然高兴。”李忘生轻叹口气,攥紧他的手,像是劫后余生,捧在掌心的琉璃终于安安稳稳落了地,“谢道长,你——”
眼前霎时一道白光,月色不知何时破了云,把白刃照得煞。
刃上仍残留着雨水和未洗净的血,李忘生瞪着眼,不知这剑缘为何会贴上自己的脖颈,后退几步的工夫早倒至床榻,面前人顺势欺身而上,剑刺在他脖旁深入被中,刃风一过发也散,带起凉意阵阵。
李忘生不敢再动弹,不解地看向对方,呼吸急促于是胸口的发丝也垂落,墨色缠着绕着谢云流的腕,叫他握着剑柄的手竟微微发起抖来。
“事到如今你还在……”身上人终于开口,发上的水珠正巧滴落李忘生的眼尾,叫他不住眨着眼,落了水的瞳孔润泽,映出自己的脸。
谢云流凝视着,骤然没了声,只觉眸中人狼狈又可怜,如落水的丧家犬一般无人在意也无人关怀。
而身下人还是一派茫然,毫无被揭穿的心虚,叫他更愤怒,更不解:“李公子,我信你至此,你就这么对我?”
“谢道长……”李忘生哪知他发难缘由,微微直起身时被剑刃划破皮肤,血像湖面泛起的波化珠成涌,轻浅几滴落在谢云流虎口,火燎一般叫人松了手——杀也杀得不诚心,李忘生明了他是在威胁,趁势拽住那截断袖袍,把几欲弃剑逃跑的人重又拽回跟前。
“你怎么了?”他柔声问,“好好待在这儿,外头的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你。”
谢云流的面逆着月光,他瞧不真切,只能望清对方的眼睫垂得低,眉头还是那副深川。
“你好好待着好不好?”李忘生只得继续劝,“我去进宫一趟,三哥那儿还得——”
发被猛地一拽,于是每个字都被疼痛顿在喉口,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上的人见他终于噤声,冷笑着攥紧他的发,强迫他继续安分沉在被褥间,嘴间除了吃痛的闷哼以外,什么诡计甜言也不准给。
“你还骗我。”他道,“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
“我骗你什么了?”李忘生握上他的手,努力想把上头缠绕的发解下,可那只手被驱赶走了,又去了它更不该去的地。脖颈瞬间被扼紧,李忘生忙去扯他的腕,可对方使足了劲,他非但挣不开,气息还愈发受了限,很快连片语只言都说不出,只能在微弱气息里漏出些声响。
直到眼前愈发白,濒死的恐慌终于攀上他脖颈,化作一道道浮起的青。谢云流却突然松了手,不知何来的水落在他泛白的唇上,涩得很。
喉间终于有了气流,李忘生艰难地嗬着气,手颤抖着一丝气力也使不得,任由谢云流的掌又拂上他的眼睫。一瞬黑暗叫他心跳都停拍,生怕对方又要来真,可身上人只是急促地喘息着,明明他是险些窒息的人,谢云流却更像是迫切要寻找氧气的,伏在他身上哽咽地啜泣。
而后像彻底缴械投降一般,轻轻叹了口气:“……我就该早点下手的。”
李忘生忍着疼扭过头,除却面颊被发撩拨起的痒,什么也感受不到。随后是谢云流捂着他眼的手向上拂去,将他凌乱的发悉数抚在耳后,指腹磨着耳垂,摁着揉着,又贴上他脖颈那片起伏的肤。
心脏每紧一分,脉搏也偏振一分,频率那般快,和对方的呼吸如此相似。
“我把你最后那条魂找到。”他轻声道,“从今往后……我们再也没关系了。”
李忘生只觉头疼,喉咙也紧着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起身,又是那派要跑路模样,急得他握紧那只手。
谢云流轻轻把他的指尖拂去,翻出窗外后又入大雨,方被擦干的发与脸又落水落个彻底,狠狠诠释番前功尽弃。
李忘生追至窗边,正想效仿,扑面又一阵风,是谢云流关上了窗。
“谢道长!”他彻底来气,愤愤打开窗,不再管外头如何风雨,执拗地翻至屋外,“你到底怎么了?”
外头冰凉空气灌入胸口,总算让大脑得了一瞬清明,他瞧着谢云流雨中朦胧不清的眼,终于明了其中恨意来自何处。
“你方才在外头偷听吗?”他迈前一步,“你误会了谢道长!我没有——”
喉咙一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人毫不在意,回身只留背影。
“……我没想把你交给三哥!”李忘生忙道,“你——你听我说句话啊!”
“你狡辩够了没有!”谢云流甩开他的手,“我亲耳所闻还会有假?!我若没现身,你们要盘算到什么时候?”
李忘生愣在原地,指尖蜷着,止不住地往袖口缩去。
“我当我们友人一场你至少能选择放我外逃,可为何要逼我至此哄我至此骗我回来送死?!”谢云流咬牙,“难道之前那些……之前那些全是你装的全是在逢场作戏?还是说你那魂丢了所以你就是没有心?”
李忘生摇着头:“谢道长,我的人魂虽是缺位未归,但我对你——我能察觉到那份感情不一样,只是有些事我不懂也不敢问,本想等着我俩再待久些至少能让我足够想明白——”
“不一样?”谢云流冷笑一声,“再不一样又如何,现下不也为了保命千方百计地求我骗我让我留下来。你这样和重茂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在我身上有所图?”
“我没有。”李忘生道,“我——”
“那你方才和管事在说什么?”谢云流问,“进宫去找临淄王,是为了把我交给他,对不对?”
“你到底在想什么?”李忘生皱起眉,“我找三哥当然是为了去劝他,我怎么会把你交给他,我怎么会害你?”
谢云流语气平静:“你如何不会害我?”
这话太板上钉钉,钉得李忘生骤然没了声,怔愣在原地像一枚任风吹拂的叶。
耳边嗡声阵阵,风与雨呼啸过,同他一道茫然地见证着面前人剖心。而话语入耳后,心突然停了一瞬,而后更剧烈地跳着,把整个胸腔都要震满。
“……我下山并非一时兴起,是为了找尘缘。”谢云流的声音飘忽不定,他艰难地竖耳去听,才稍稍听清些许,“那尘缘就落在你身上,师父说,它与我命里的杀劫有关。”
“所以你……”李忘生听见自己的声音,哑着沉着,难听得很,“所以你一直不告诉我,是在怀疑我?”
“这不就等到了吗?”谢云流嗤道,“留在你身边和找死无异,我杀不了你,难道还没法离你远些吗?”
“我何苦留下来?你并非真心待我。”他道,“你想保自己的命,也总该允许我惜命一些吧?”
“……”李忘生抬起眸,眼尾一片红,“你不信我方才说的话吗?”
谢云流沉默许久,最终仍道:“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话毕俯身借力,跃上屋顶顿时没了踪迹。
李忘生想再追寻,可雨把视线都打湿,天地茫茫皆一片,叫人毫无头绪。他站在雨雾里,只觉心像块布,蹂躏得一塌糊涂满身脏污,最后被扔在地上践得一丝也不剩。
大喜大悲都像潮水般奔涌,他喘着气,眼睛逐渐变得酸涩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泪和雨水早已混在一道——这种感情太陌生,他许久没再体味到如此波折,谢云流本事太高强,竟是叫他把酸甜苦楚都尝了个遍,可尝完品完,这人怎么又走了?
他怎么又走了?抛下一句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你,我从未信过你,然后便走了。
那这数月又算什么?
他的喉咙扯得紧,耳畔呼声阵阵,良久一声悲恸的哽咽打破沉寂,心像突然泄洪,终于叫他学会了如何像婴儿般去放肆地啼哭,可天与地此刻都太寂静,反倒显得他这般是多无理取闹,是做了一出戏,要让天地都为之动容。
可世上又何来那么多六月雪,他跪着落泪哭到伏地几乎要站不住,最后来的也是管事急匆匆的脚步。夜越来越深月色却瞧不见,雨下得那么大也把他方才在谢云流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儿全都洗去,可这是对方唯一留下的痕迹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曾给他留。
他被管事扶着回屋时,雨淅淅沥沥的,总算是小了些。
管事递给他一身干净衣裳,低声道:“四殿下,不如还是先歇息?”
李忘生总算回过神,摇了摇头:“三哥那儿如何了?”
“事成了。”管事道,“相王殿下已进宫,正在同殿下一道善后。”
“好。”李忘生拂去脸上的水痕,“帮我备车,我要进宫。”
——
谢云流不知往何处去。
李忘生那儿回不去,李重茂那儿也去不得,方才又杀了两个奔着通缉金来的游侠,留在这儿也并非良策。
今晚杀的人太多,起初还有闲情念些经文静心,到后头早没了心思,连拭剑都是奢望——剑锋盛满血后走两步便滴滴掉,一掉引来的人更多,鬣狗般怎么也祛不净。
待谢云流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后已是长长一条血迹,而脚下踏的那条路,竟是回华山的路。
伤口早因着雨水发起红,连带着整个人都高烧不退,他再也坚持不能,眼一黑便昏靠在树旁。
梦里不再是旖旎一片,没有李忘生也不再有那位二弟子,血色的雾裹着他,将他不断往奈何桥拽。谢云流想挣扎却挣扎不过,眼见自己就要被拖入往生,雾却在此时脩然消散。
他睁眼,面前老者身影熟悉。
吕洞宾与他一道在湖边,山下骤雨连绵,华山上却无风无雨,平静似水无波。
谢云流看了眼手臂上的伤口,早换了包扎的布条,血也止住,不再如先前那般可怖。
“师父?”他轻唤,“您怎么回来了?”
吕洞宾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却没对此局面发什么脾气,反而语气了然,和先前每次瞧见他惹祸时的表态一般无二:“再不回来瞧瞧,你要给我惹出什么烂摊子来?”
“……”谢云流忙跪地,“云流知错。”
听着太委屈,吕洞宾便也不再多骂。两人沉默着,静瞧湖面无漪,直到谢云流再开口,语气更委屈:“师父,徒儿不明白。”
吕洞宾嗯一声:“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这抉择之道为何这般难。”谢云流道。
选到最后,竟全是一场空。他想到李忘生只觉眼热,抬手把含在眶中的泪拭去,不叫它落下来。
抬头一看吕洞宾却是面色平和,眉眼间还带着笑:“无法,这毕竟是你命中必经的一环。”
“命里必经的?”谢云流瞳孔一震,不敢想象这杀劫竟是已验三分,话语也止不住地发颤,“看来我确实犯了优柔寡断的性子,没早些把尘缘斩了。”
“……”吕洞宾的笑僵在嘴角,“你斩尘缘干什么?”
谢云流抬头,眼底比他更茫然:“您不是说那尘缘与我的杀劫有关吗?”
吕洞宾皱起眉:“……”
哪来的呆子?
“师父,我都把剑抵上去了。”谢云流哽道,“可是……可是我一看到他的脸,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又不忍心动手。”
他低下头,喃喃着:“若是连如此尘缘都斩不得,日后还怎么握剑,怎么寻道?”
吕洞宾重重敲了他一颗脑门栗。
谢云流捂着额头,却没像往常一般哀嚎连连。他咬着唇,俯身在吕洞宾面前,跪地俯首:“师父。”
吕洞宾叹了口气。
“弟子现下自身难保,不能再拖累师父了。”他道,“师父,云流告——”
“先不说这事。”吕洞宾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谢云流眨眨眼:“什么?”
长者表情无谓,递给他一个锦囊:“你告辞前,且帮为师最后一个忙。”
谢云流接过:“师父请讲。”
他疑惑打开,本以为会瞧见什么妙计,怎料只是些细碎鱼饵。
吕洞宾正好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帮为师去后山那湖里头喂喂鱼吧,喂完了再决定要不要告辞。”
谢云流疑惑更甚:“为什么啊?我不想喂鱼。”
又被吕洞宾揍了一掌:“要你喂你就去喂!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又欠抽了?”
谢云流无言以对:“……”
他哪敢正面迎敌那柄拂尘,忙抱着锦囊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