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III
- 二十年后 -
荷雅门狄踏入诊所的铁门时,门里的耶莲娜恰好在为病人和家属送行。
一位老妇人在丈夫和女儿的帮扶下缓缓走出诊所,女佣在旁边拿着他们的包。岁月的痕迹深深刻在这对老夫妻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似在诉说他们共同经历的风雨。已步入耄耋之年的妻子满头华发,身材矮小而消瘦。丈夫虽比她年轻些,微驼的背和干巴萎缩的肌肉却同样显露出时间的无情。女儿看起来四十多,是一个气质坚韧的中年女性。尽管老妇人已很年迈,病躯抱恙,但她的打扮却极其讲究。大斗篷样式的丝绸华服上镌刻着靡丽的刺绣,脖子上挂着精致的小银铃,腰间佩戴的链带用绿宝石点缀,又大又重,手镯和戒指也十分引人注目。她的双腿颤巍巍到几乎无法独立行走,却依旧没有放弃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脸上始终挂着得体、温暖的笑,透出她年轻时乐观而充满活力的性格。
“慢走,德莫里夫人,德莫里先生,小心台阶。”耶莲娜搀着老人走到平地上,又对两人的女儿说,“请好好照料她。”
“我会的。感谢你,医生。愿主保佑你。”
荷雅门狄小心地避让到一边,等他们通过。
耶莲娜对远去的几人目送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向这位稀客问候。“好久不见了。你怎么去年秋天没来呢?最近好不好?”雪青色眸子夹杂着疑惑和关心,望着快一年没见的荷雅门狄。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荷雅门狄在诊所心不在焉地待了两周,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耶莲娜心中不免担忧。“伤又开始疼了,是不是?”她握住她的手。
“目前还好。大约是盛夏时节复发的,我有些私事要处理,结果一耽搁就晚了。伤口一直断断续续地疼着,后来也就习惯了。”荷雅门狄的目光沉重,随口掩饰着因米尔娜而起的悲伤,对耶莲娜笑了笑。“对了,派斯捷……还有丹纳、亚尔维斯他们,不在吧?”为遮掩情绪,她有些多此一举地问。
“都不在。你就放心吧。”
她们一同进了屋。耶莲娜这会儿正好有空,可以立即为她治疗。进手术室对荷雅门狄而言早已驾轻就熟。她快速脱掉上衣,躺下,凝视着天花板,心中渐渐平静下来。耶莲娜的魔力轻柔地抚慰她的躯体,如同这个季节温暖的春风,不仅带走了肌体的伤痛,连思绪也得到了放松。几分钟后,治疗结束了。
“伤口收缩了,太好了。我真怕哪天我的魔力会对它没用。”医生松了口气,随后又伤感起来,“可惜,还是无法彻底治好你。”
“你又来了。我早就说过,我不在意能不能治好,只求痛苦能减轻。人总要经历生老病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荷雅门狄故作轻松的安慰话,反而让耶莲娜陷入更深的内疚。彼此心中都明白,龙术士并不属于生老病死这类人的范畴。可荷雅门狄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接受了自己也会像普通人那样,只拥有极为有限的寿命。
身旁的女人忽然面露哀伤,让荷雅门狄在意起来。她缓缓坐起,一边穿衣服一边问,“耶莲娜,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你伤心的话了?”
“没有。”耶莲娜摇摇头,目光转向窗外。从二楼的这个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外面紫荆树上的花开得正盛,散发着春天的美好气息。“刚才那位病人,你注意到了吗?”她缓缓道。
“那对老夫妻?怎么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那位夫人治病了。”耶莲娜柳眉紧蹙,声音低沉,望着窗外的紫荆花说道,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没太听明白。”荷雅门狄深感不解。
“那位老夫人是我的常客。我搬到拉古萨也七年了吧,她家人每年都会带她来我这儿就诊。去年她的情况就已经很凶险了,在重症病房昏睡了两天一夜,差点没能醒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的病主要是因为年老。她已81岁高龄,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在衰退,五脏六腑也早就不行了。我的魔力虽然能灌入她的身体,但能够被吸收的部分已变得微乎其微,就像快旱死的花,浇再多的水也无济于事,必须要剪去病叶病枝,让根须重新生长。”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要我强行给她续命,也不是做不到。拼尽我的一身医术,大概能保她活到一百岁,但届时,她的状态恐怕只能像一个植物人,躺在床上勉强地呼吸。这样做实在有违自然规律,只是满足她家人的愿望和我个人的虚荣心罢了,对她本人未必是好事。所以,我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为她治疗了。如果她明年还来,我会采用消极的疗法。当然,这些话不能告诉她的丈夫和女儿。你也看到了,他们之间那么恩爱,那么和睦美满。”
耶莲娜所谓的消极疗法,恐怕意味着仅给予病人必要的关爱与照看,而不再试图延续生命,让这位老人能寿终正寝。做出如此决断的医生,想必其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那你就跟我说。我听着呢。”荷雅门狄说。
“啊……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只是觉得到了德莫里夫妇的那个年纪,仍能拥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真是难得。”
耶莲娜缓缓讲述起那对老夫妻。他们的爱情故事,在街坊邻里口中早已不是秘密。德莫里夫人的现任丈夫小她16岁,身上也有些小毛小病,但总体精神仍尚佳。作为一个有钱的寡妇,她在第一任丈夫离世后,选择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青年,不顾流言蜚语与他再婚。这桩婚姻起初并没有得到众人的祝福。大家都质疑德莫里先生的动机,认为这男人只是看上了她的财富。但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真心。夫妻俩相处四十余年,情比金坚,成为了大家夸赞和向往的美事。耶莲娜见过很多病人与他们的亲戚朋友因金钱或情感负担等因素闹得疏远彼此,像这样夫妻情深的例子实属不易,让她时不时发出感慨。
荷雅门狄不由得想起了米尔娜,想起她无疾而终的爱恋,与自己断交,以及隐瞒婚期提前出嫁的那些事情。她被父亲强迫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这样的婚姻将来会得到幸福吗?
“其实,我的这种疗法,常常会不经意让患者获得比他们原先预期寿命更长的生命。”耶莲娜忽又将话题拐回她们之前讨论的事上,似乎格外在意地诉说起来,“我必须谨慎对待这个问题。像这次的决定,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一个母亲不能总溺爱自己的孩子。一个医生,不单单是救人的天使,必要时也不得不扮演‘死神’。”生怕荷雅门狄误会,她又立刻解释道,“不过,我选择消极疗法的前提,都是在确认患者经常规治疗后,生命必然会在此时终结的情况,而不是在他们还有治愈希望时故意害他们的命。之所以采取这种措施,完全是为了遵循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我并不想在我的手中出现那种活了很久的……‘老怪物’。”她低垂的眼眸颤动着,颊边露出一个苦笑,自嘲而自厌,“这可能也只是我个人的傲慢吧。”
“我能理解的,耶莲娜。你没做错。”荷雅门狄用真诚的目光看向她,再次确定了这不是个能一眼望透的简单女人。这想法并不夹杂着负面,而是对耶莲娜又有了新的认识。她对医学的追求是奋不顾身的,却也有着自己坚守的底线。与她相比,自己简直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她早已没有了理想,心中只剩一个目标。尽管她也想为世界的和平尽一份力,可她却已然站在了这个世界的守护者——龙族的对立面上。即使曾经也有过热血沸腾的时候,如今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谢谢你的理解。”心口淤泥里积累着的烂茎终于被连根拔出,耶莲娜顿时心情舒畅了些。她温和地看向荷雅门狄,“还是像之前那样,住客房吧?”见对方一脸迷茫和沉思,好像没有听见,她又耐心地问了一声,“荷雅门狄,你急着回萨格勒布吗?”
“我……”回去能做什么呢?荷雅门狄垂下肩。米尔娜已出嫁一年了,回去也只能面对旅店老板冷冰冰的眼神和屋里冷冰冰的墙壁。“我想住一段时间,到五月吧。”
“好。”
两人分开后,耶莲娜回书房整理病案,荷雅门狄则到客房暂且休息。这个原本为亚尔维斯准备的床,现在被她躺着,让她有种奇妙的错位感,隐隐感到不安。三月,春日的气息在窗外弥漫,花草喷吐出芳香,渗透进来,正如她身上残留着的一丝余香。米尔娜曾夸过她,说她的身上总是闻起来香香的。可那只是用香料堆砌起来的假象。
诊所的生意一如往常,时而清静,时而又忙一阵。新的病人来来去去,有的在当日便离开,有的则要入住病房。耶莲娜像照耀着花朵的阳光,给予他们平等而细腻的照顾。她为病人们准备的每一餐全都是她用心烹饪的结果,而不再使用魔法催熟食材,这不禁让荷雅门狄为她的胃叫屈。有时,她会帮衬着耶莲娜一起做饭,还特别为她准备可口的饭食,微炆在厨房里提醒她忙完了吃。每周日是诊所休息的日子,但耶莲娜却从未真正空闲。归纳病案,检查药品,清洁器械,打扫病房,深研医书,这些繁琐的事务占据了她几乎每一个休息日,即使有魔法从旁辅助,也足够她忙活大半天。荷雅门狄常常无所事事,又不想在她工作时打扰。这天,她照常在右栋房屋二楼的居住区悠闲散步,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上的灯具、储物架和花瓶,在经过耶莲娜的卧室时,发现这位忙碌而健忘的医生似乎忘了关门,便上去替她关上。一个闪烁的物件突然映入她的视野一角。那是一把放在梳妆台上的纯金梳子,被窗外的一束光眷顾着,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即使距离稍远,荷雅门狄依然能看清它半月牙状的梳背和整齐均匀的梳齿,那细巧的做工毫无疑问出自巨匠之手,让耶莲娜能够打理她那头浅淡柔滑的、如奶油般化开的及腰长发。不用问,这一定又是派斯捷送来的礼物。看来有了耶莲娜的提醒,他在挑选礼物时的确考虑了实用性,但依然选择了极为昂贵和复杂的炸珠工艺,以彰显他出手的阔气。
晚饭时,荷雅门狄忍不住问起这件事。耶莲娜的脸上立马显露出无奈。“哦,那个梳子啊,是派斯捷上个月送来的。我也是拿他没辙,送就送吧,干嘛老弄得那么贵重,搞得我不但欠了他许多人情债,仿佛还欠了他很多钱似的。”
荷雅门狄露出了一抹果然如此的笑。忽然,一个问题划过她的大脑,致使她冲动地问道,“你有想过要结婚么?”
“我……”耶莲娜愣住了,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将嘴里的培根肉缓缓咽下后,她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很难想象我结婚的样子。我都这个岁数了,估计这辈子都会一直保持单身吧。”
“龙术士的生活又不用拿常人的标准来衡量。只要想,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啊。这应该没什么年龄上的限制吧?”
“可是,与一个会早我很多年离世的人结合,总觉得会对不起对方。我不太喜欢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
她刻意把派斯捷排除在讨论之外,究竟是因为她还未准备好接受那个男人,还是荷雅门狄单纯误解了她对派斯捷的想法?“也有道理。”荷雅门狄点着头,伸手舀了一勺鼠尾草汤到自己碗里。
“那么,你有想过吗?结婚。”耶莲娜眯着眼,笑问。
这问题居然绕回了她自己身上。荷雅门狄心头微震,喝汤的动作顿时停下来,感到记忆的碎片在一瞬间拼凑。无法否认的是,雅麦斯曾动过向她求婚的念头。但那事没成。无论是因为后来的变故,还是他们的种族差异,都决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成婚。那么,和一个人类呢?荷雅门狄不禁摇头。在与不同的人们相识的这些年里,就算她偶尔也有少数几次心动的时刻,却从未真正考虑过要和某一个特定对象共度一生。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生活中应该适当找一些乐子,趁‘诅咒’还未发展到最严重的阶段,好好地去享受当下。可是,我现在这个身子,享乐已成奢望。我恐怕连拥有一个亲密伴侣的机会都不可能获得了。”荷雅门狄低头看着汤里的浮沫,苦涩地说。她的表情并非全然万念俱灰,但眼里的光却相当黯淡,话音比窗外的鸟叫还要轻。
“那个人是谁?对你说这话的人。”耶莲娜心痛又关切地望住她。
“卢奎莎。”荷雅门狄轻笑了起来。
“是那个卢奎莎?”耶莲娜一惊,“你们居然认识?”
“啊,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只跟她相处了两天。我可不会武断地认为我‘认识’她。”
“你们后来怎么了?”
“闹掰了。”荷雅门狄说,“我倒是想交她这个朋友,可她却把我当成赎罪的礼物。如果没发生后来的事,我大概能和她一起逃亡吧……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她的声音越发低微,似乎在追溯那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最近别说龙术士了,连异族都少见得很。”耶莲娜叹一口气,说,“我已经差不多两年没接到任务了呢。”
冰蓝色的眼眸垂下,掩盖着荷雅门狄这一刻的复杂心境。她忽然有点想说佩斯和布达的事,想把那次自己被刹耶和他的将军埋伏的事说出来。“乔贞……他近来还好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在追踪卢奎莎。那个任务一直都不顺利,但龙王不让他停下。他有时会回孤塔,更多时候则奔波在外。卡塔特的人现在很少能见到他。”耶莲娜边说,边用眼神探询着面前的女人,想知道她为何会突然问起乔贞。
“我见过他一面,在从布达去杰尔的路上。”荷雅门狄似有深意地回答,“那边好像不是很太平呢。”
“布达,”耶莲娜的眸子微眯起来,“我记得族长曾派人去那里调查过。据说那个任务一度相当棘手,后来拖了几年,才终于圆满解决。好像是一个守护者干的。”
可刹耶还在那里。不……事实上,在她遭遇刹耶的那件事之后又过了四年,如今那里是什么情况,连荷雅门狄自己也说不清楚。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放弃这个话题。毕竟,她真正想得到的也不是让龙族胜利并走向繁荣的结局。达斯机械兽人族固然是永世的仇敌,可需要为她的父母、她的村庄那么多条人命负责的罪魁祸首却不是那群机械恶鬼,而是……
耶莲娜咽下最后一块培根,把叉子放到一边,托腮看着对方。荷雅门狄也快吃完了。她仰头把汤一饮而尽,却听到一个意外的问题从对方口中响起。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耶莲娜的目光变得极为认真,朝这位出走在外的首席递送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眸。
这个为人寡淡的女人很少胡乱打听她的事。她会突然这么问,让荷雅门狄感到一阵紧张。她放下碗。“我不明白你指的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不是担心……我老是赖在这儿,会牵连到你啊?”
“荷雅门狄。”耶莲娜的语调依旧淡然平和,只是目光稍稍严厉了些,“你怎么总是这样疑虑重重的呢?你要是再这么无端怀疑我,我可就生气了。”
“抱歉。”她急切地表达着歉意,却没有很快回应她。
要如何向这个女人倾诉呢?要如何告诉她,自己心中燃烧着想毁灭龙族的渴望,告诉她,自己做梦都幻想着让龙王为她的村落陪葬。又要如何告诉她,自己之所以积极地接受治疗,延缓寿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
面对耶莲娜,荷雅门狄只能选择沉默,选择逃避。她不想让她为难,不想让好不容易交上的一个朋友再从指尖滑走。她已经失去了米尔娜,不能再承受失去耶莲娜的痛苦。
“先活着。”最终,她说道,“活下去。这就是我目前的打算。”
“你还能活挺长一段时间的。”耶莲娜保证,“有我的治疗,你至少还能再活五六十年。”
“但这有前提,对吗?我明白,我不能战斗,不能随意地消耗魔力。我恐怕我做不到。我已经尽量不使用任何空间魔法了,最近也打算试着不召唤机械龙,改用徒步或骑马往返你这里。可就算是常规的方法,有时也必须拿出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才能够达成。不使用魔力,不依靠魔法,很多事真的不方便。”荷雅门狄的手不自觉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压抑着内心的焦虑。
“在可能的情况下,适度地避免战斗是明智之举。偶尔使用一两次魔力也不是不行。一个龙术士再怎么说,也比普通术士的生命力强多了。但我也知道,你需要一直击退那些龙王派来的杀手。乔贞就曾奉命捉过你。我想除了他,你一定还碰到过许多其他的追兵吧?”耶莲娜语气淡然,却掩盖不了话语中的深意。
她这么问是出于什么目的?荷雅门狄内心暗潮涌动,忍不住怀疑起来。如果她不是为了给自己分担和解决那些困境,又何必追问呢?她现在已经有了与叛徒私通的嫌疑,而如果她真愿意与她分担,公然违抗龙王的意志,那她可就真的洗不清嫌疑了。
“耶莲娜,我应付得来,你无需为我的事操心。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苍蝇再多,也只是苍蝇罢了,我自己能对付。”
“我没有在担心。你是龙术士中的佼佼者,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
“那不就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荷雅门狄在位子上轻挪,心中隐隐不安,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压力压在她身上。
“好。”耶莲娜沉默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可能你误解了,我只是想明确一下我们交往的界限。”
“界限?”
“对。你想要问我有关卡塔特最近对外战争的举措,别告诉我你刚才没有那个意思。其实你不用掩饰,大大方方地问就行了。我能知道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有什么秘密是龙王不愿意让旁人探究的,那我也不可能获知。但是,在你对我敞开心扉前,我也只能把我愿意对你说的那部分告诉你,希望你能够谅解。”虽然她努力让自己显得从容和淡定,声称对荷雅门狄的事绝不关心,但眼中那股担忧的感觉却挥之不去,似乎非常害怕自己这直白的言语会伤到对方。
荷雅门狄听了,当即明白过来。耶莲娜虽然愿意救助她这个身负“诅咒”的病人,但是在能否将卡塔特的近况一五一十告诉她的这件事上,却实实在在犯了难。刚才,荷雅门狄的种种借机试探都让耶莲娜心中一紧。出于龙术士的职责,耶莲娜不能说,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她又痛恨自己的犹豫。她需要在忠诚和友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所以,她也破例问了她私事,希望以此让荷雅门狄明白她的难处。这大概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我明白了。”荷雅门狄沉静地望着她,心情如被风吹散的花瓣,飘摇不定,却又努力微笑。
她在耶莲娜的诊所继续消磨时光。她们在这份微妙的关系中,维系着彼此的感情。失眠的夜晚,荷雅门狄总会乱想很多事情,思考自己在T身上寄予的妄念,思考是否还要继续管异族的闲事,思考如何才能向龙族讨回自己的公道。有时,她甚至会琢磨一些滑稽的问题。比如,给自己找一个“丈夫”。
这当然不是指真找一个男人结婚,而是以“扩编”自身经历为出发点。一个单身女子在世间行走本就极难取信于人。她在多年前给自己编撰的身世——一个被拐卖到伐木场后成功脱身的奴隶——成了她应对所有想了解她身份背景的人的借口,包括米尔娜。然而,这个故事却缺少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丈夫。她应该为自己增添一个丈夫,不论是早逝还是其它原因,她都需要这样一个角色。她可以声称自己在患难中寻得了真爱,依靠丈夫拥有了战斗技巧和随身积蓄。或许这样一来,她的故事就更容易被人信服,那些对她评头论足、嗤之以鼻的人,也不会再看轻自己。她不知道耶莲娜是怎么应对这个问题的,但荷雅门狄确实面临着实际的困扰,米尔娜的父亲瓦西里就因为她太过特立独行而渐渐怀疑起她的底细。身边有同样单身的耶莲娜,荷雅门狄便向她请教,难道就没有什么人对她的长期单身状态产生质疑,或是想方设法给她介绍一个对象?耶莲娜倒不反感她这么问,只是淡淡地回答自己有丹纳。在她与亚尔维斯结婚前,她们主从相伴了一个世纪。性格泼辣的丹纳将所有企图觊觎和骚扰耶莲娜的人统统赶走,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坚定地护着她。
“可要是旁人怀疑你和丹纳的关系不正常,散布你俩的谣言呢?”她继续问。
她则回答,“那就让他们说去嘛,我又不会因此少一块肉。总有人需要来我的诊所看病。我会用我的行动堵住所有那些说长道短的嘴。”
对于耶莲娜为人处世上不骄不躁,又不失自信与尊严的态度,荷雅门狄总是充满了佩服。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5月初夏。住了两个月的病人准备离开了。耶莲娜一如既往地为她备好食物,把新鲜的果干和面包放进一个背包里,细心嘱咐她别急于赶路,要劳逸结合,适时休息。她将荷雅门狄送到诊所的铁门外,与她道了别。
静谧的海边山丘渐渐被抛在身后,地势逐渐平坦,蜿蜒的石板小路变得开阔,两旁的房屋也愈发密集。城市中心的喧嚣迎面而来。正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洒在街头巷尾。商贩的叫卖声、传教士的马蹄声,贵族扈从的低语与车轴压马路的声音互为交织。荷雅门狄不快不慢地走在充满烟火气的街市中,心中暗自打算徒步完成这次的归程。
在通往城门的大道上,她前行的步伐猛然顿住了。城门位置有几个身影,距离约一百五十米,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被她目光锁定着的那一女二男,此刻正接受守卫的盘查。其中一个海蓝色头发的男人正在交涉,另两个则有一头飘逸的、红如火焰的头发。如此与众不同的外形在人类城市里是极其惹眼的。尤其是那个红发女子,一条长而粗的大辫子从脑后顺下来,落在她的一侧肩上,随风摆动着辫梢,荷雅门狄甚至已经能依稀看清她的面容。幸运的是,他们被守卫的盘问拖住了,一时间抽不开身,没有注意到她。
“怎么会是他们……”
数年未见的老对手,于此时此地再度现身……她万万没有想到……
浑身的彻骨冷意丝毫没有影响龙术士此时的动作。她拔腿就跑,在街道口急转身,让房屋遮挡住自己,然后飞快地跑进一条巷子。
羊肠鸟道般的小巷阴暗潮湿,墙壁上爬满了青苔。荷雅门狄的脚步迅速而轻捷,尽量不发出声响。建筑物制造出视野的盲区,身上及时施加的数层风更是让她的身影近似消失。
换作以前的荷雅门狄,早就毫不犹豫地使出空间转移的秘法金蝉脱壳,或召出机械龙远走高飞了。但现在,她却不能这么做。那么,借助于隐形术的效果,乘风从空中逃走呢?只用了一秒,她就驱逐了这个冒险的想法。这不仅需要她持续地施法,还必须拉开足够的距离,否则,以龙族锐利的视觉定能洞察出空气中的一丝异样,从而捕捉到这个隐形的敌人。在开阔区域战斗,对自己只会更不利。风之术的魔力消耗在几种常规魔法中相对较低,但对于如今的荷雅门狄来说,还是要量力而行,能省则省。总之,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起来,离开他们的探知范围,这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小巷尽头,她发现了一扇半掩的门,轻轻一推躲了进去,然后卸下了隐形。门后堆满了破损的橱柜、箱子和一大捧发黄的干草,热闹的招呼声从一墙之隔的客堂传来,顿觉这里是一家客栈的杂物间。此时工作人员和顾客都集中在其它房间,没人发现她的到来。荷雅门狄屏住了呼吸,挤在两件家具的缝隙中,暗自祈求眼前的危机能平安度过。
近期生活的安逸让她稍微懈怠了对于追兵的防范。回想从前,刚逃离卡塔特的头几年,是她遇袭最频繁的时刻。龙王收买了数不清的低阶术士追捕她。而其中越是缺线,越是无能的货色,反而追得她越紧。对付那些小角色没花荷雅门狄多少精力,直到芭琳丝小队的出现。他们一次比一次逼近她,直到那次,她用流星雨将芭琳丝的爱将金荻斯砸成重伤,才让他们暂时消停下来。这几年,荷雅门狄的主要对手变成了她身上的伤。她本以为他们早就放弃了,没想到如今却又……
可恨,实在可恨!尽管在耶莲娜的调理下,她目前状态尚可,战斗意志也相当旺盛,但总的来说,“诅咒”仍在一点点加重,只是加重的速度被大大减缓。她的伤势渐重是事实。若再与那三头龙对上,恐怕连击退他们都很难做到了。术者对魔法的运用必须依照等价交换的大原则,想驱使强大的魔法,就必须支付足量的魔力。而今,受黑魔法折磨了二十年的荷雅门狄已无法再随心所欲地将魔力投放到战斗中。她只能精打细算,每一笔魔力的调用都必须慎之又慎。她没有足够的力量与芭琳丝、金荻斯,陶瑞斯对抗,为今之计,只有退避。
走吧,快走吧……
荷雅门狄默默祈祷,同时,心中的恨意也越发深刻。对龙族,对世界,她突然充满了憎恨,有一刻甚至想让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烈焰中燃烧。她逃了二十年。这漫长的岁月中,碰到过太多算计她、鄙薄她、甚至想要她命的人,然而……她也同样遇到了很多好人。里夫,塔丽莎,T,米尔娜……这些人的善良与帮助,他们人性中的光辉,终于让她没有彻底对世界绝望,屈从于内心的黑暗。如今,又多了一个耶莲娜。
天色变暗,夜晚降临了。赶在店员进来锁门前,她才悄悄走出藏身之处。城门口已没有了芭琳丝等人的身影。依靠风之术,她避过卫兵,一跃翻出城墙,星夜小跑了两英里,方才解除隐形。成功逃脱的喜悦如甘露般溢满了她的胸膛。但为了不暴露自己在萨格勒布的住地,荷雅门狄决定改道斯普利特,到那里暂避些许时日。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她回来了。长时间的步行让她闪亮的小牛皮靴黯淡失色,沾满了泥浆和尘土,鞋头还磨损了一个小缺口。乔沃维奇的客栈已没有米尔娜忙碌而瘦削的身影,但这条熟悉的道路和周围的街景还是让荷雅门狄涌起了一阵感慨,步子也越发快捷。芭琳丝小队的出现成了一个短暂的插曲,被她暂且抛却。她想回去好好休息一阵,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再考虑是否要搬家。
旅店的大门已浮现在视野里。气氛不对。一股细密的、无形的悲伤,透过空气刺向她。荷雅门狄的心猛地一沉,眼前的景象令她踌躇不前,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一块歇业的木制小牌匾挂在正门外,大堂里没有客人,冷冷清清。前厅的柜台上,白蜡烛无声地闪烁着微光,蜡泪顺着烛身滑落,映照出旅店老板愁苦的面孔。瓦西里的目光空洞而无神,然而,在看到荷雅门狄的瞬间,眼中却立时闪过一丝恨意,在瞪视了她两秒后,他掀开了挂布,走进后堂,留荷雅门狄独自站在门口。
他的妻子缩在桌边,神情恍惚,双眼浮肿,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痛哭。荷雅门狄被一股预感驱使着迎上前,一把握住米尔娜母亲的手,向她寻求答案。“夫人,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努力控制着情绪的声音从喉中滑出,“米尔娜她——”
乔沃维奇夫人呆呆地看着她,半晌过后,终于哽咽地说,“米尔娜,我可怜的女儿,在昨天夜里永远离开了我们。她还那样年轻,那样有未来,上帝啊,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一瞬间,荷雅门狄只觉得天塌了。
听完乔沃维奇夫人的叙述,她快速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追逐着那样狂奔起来,一口气跑了半个城市。于中午下葬的米尔娜,其遗体静静地躺在圣斯特法诺主教座堂墓地区一个较为僻静的位置。乔沃维奇家是当地平民阶层中的富人,他们为女儿置办了一个还算气派的墓碑,石板上刻着她的姓名、家人们的悼词和仅仅二十岁的生卒年,被金盏花与松柏叶环绕,庄严而缄默。
那个总是乐呵呵的、热情洋溢的女孩,已沉睡在冰冷的地底,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直到此时,荷雅门狄仍不敢相信。她的影子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仿佛眼前依旧是那张灿烂的笑脸。
米尔娜……她只活了不到二十岁,死于产褥热。她拼死生下了一个孩子,为丈夫家延续了香火,自己却在床上痛苦挣扎了两夜,最终命归黄泉。
多么普通的一个姑娘啊。年轻,善良,虔诚,听父亲之言,早早嫁人,逝于产房。她这么普通,这么平凡,就像海边随处可掏的一粒沙。可为什么这个世界偏偏容不下这粒沙?
想起那一晚她对自己说下的那些真心话,想起她对天主发下的誓。一个向往自由的灵魂,却被她的亲人和婚姻生生扼杀了。
她为米尔娜的遭遇感到悲哀,感到不值,而这股气愤的、不可救药的情绪,最后全都涌向了自己。
后悔为什么不用更利落的方式摆脱追兵,早点回到萨格勒布;后悔为什么没有更强硬地劝阻米尔娜,让她避免厄运;后悔为什么要一开始欺骗她的家人,以致被迫与她分开;后悔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一切。
终于,在无尽的悲愤中,这个形单影只的女人再一次认识到,龙术士这类人是注定无法与平凡的普通人有美好结果的。
荷雅门狄在米尔娜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夜,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等她回到客栈时,已是第二天早上。
之后的日子,她变得更加封闭,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她每天只睡五、六小时,只吃一顿饭,与人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自己的心脏为何还能跳动。在七月的一个无眠夜里,她静静地看着窗外,一直看到日出。那是她在萨格勒布看到的最后一个日出。
荷雅门狄退掉了旅店的房间,结算餐费时,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提出想把自己当初牵来的那匹马带走,瓦西里拒绝了。于是,她只能用常人的交涉方法——花费十个银币把它买下。
那匹她从野外驯服带回的马,已被养护得膘肥体健,正低头嚼着饲料槽里的草堆。荷雅门狄拉开栅栏门,跨上马背,骑着它离开萨格勒布。在远离城市几英里地的一片开阔原野,她下了马,拍了拍它的屁股,鼓励它回归大自然。阳光温暖着它黑棕相间的毛发,好似在为它欢庆。马蹄子在原地轻轻踱动,却没有跑,久久都不愿接受自由的召唤,让荷雅门狄几乎绝望。一缕带着草原迷人气息的风轻拂过来,撩动起它的鬃毛,将青草的芳香送入它鼻间。终于,天性被唤醒的马儿扬起双蹄,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远方,奔向了那个名为自由的地方。
“真好……”
望着那尽情奔跑、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野马,荷雅门狄眼眶含泪,露出了微笑。
LXXIV
- 十九年后 -
当墨里厄的部队穿过“封印之墙”,飞驰向陨石地基上的宫殿时,卢奎莎伸长了一下脖子。部队降落在宫殿前,十九名兽人族士兵紧跟在将军身后。与出发前相比,队伍里多了三名俘虏。他们受了重伤,但仍有呼吸,在军士们的押送下如行尸走肉般踉跄而行。一些干透了的血渍将他们的衣襟染红,上半身被闪着雷压能量的鞭状物五花大绑,已无力反抗和逃跑。注意到这个在宫门口等候着自己的龙术士,墨里厄的目光如同寒冰一般刺人,卢奎莎则抛出温柔的媚眼,向这支凯旋之师的将军表达敬意。墨里厄的部队超过她,大步走向济伽王的寝殿。守护在门外的“王之眼”埃克肖双手放在驼着的背后,见到那三个俘虏,眼里的情绪波澜起伏。王的就塌之地,岂能被这些人身上的污垢玷污。他让将军等人稍候,旋身迈入殿内,向济伽王请示。殿门打开之后又很快闭合。卢奎莎目睹着这一切。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蓦然侧首,问道。
“四点刚过一刻。”一个冷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先锋谢宁像尊青铜雕像般立于一步之外,战甲在漆黑的背景中泛着冷茫。
“我问的是日期。”
“这你应该清楚得很。人类。”
“啊,是的。只是逗个趣罢了。别生气。”卢奎莎面向谢宁,绽开一个笑颜。被困在这座宫殿,连外界的那片冰原都不能去的这些日子,她只能靠房间里那些带着刻度的蜡烛来标记时间。几天,几个月尚可计数,连续计算几年便力不从心,只能仰赖于日历。不过,她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过是享受撩拨这冷面看守的趣味。在终日尾随她的几名先锋中,谢宁素来最严苛,总能勾动起卢奎莎想要逗弄他的欲念。仿佛唯有如此,心中那永夜般的孤独方能有些许消解。“这是近几年最有效率的一次行动了吧。”她望着殿门的方向,盈盈一笑,“才过了六天,就有了这样的收获。真不愧是墨里厄将军啊。嘴上说着不乐意,行动起来却快得惊人。”
“为我王办事,自当尽心尽力。”先锋高尔向前迈出一步,神情冷峻,用强调的语气说,铠甲与地面相撞出清越声响,“你该回去了,卢奎莎女士。这些新俘获的人得先见过我王,才能分配到你的实验室,一如既往。”
“我就不能在这儿等上片刻吗?也许,陛下很快就会醒。”即使不考虑这几个对她形影不离的看守,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更不能未经召唤,擅自踏入济伽的寝殿。
“当然不能。你今天自由活动的时间够长了,最好马上——”
寝殿大门打开的笨重声音,截断了谢宁的话语。裹着雪裘大氅的济伽王缓缓走出,苍白指节上仍残留着不浓不淡的药香,埃克肖捧着小巧的黄铜暖手炉紧随其后,恭敬地递送到他手里。这位病重的君主常年昏睡在床上,甚少会到殿外来。他的突然现身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所有部下齐刷刷地单膝触地,向他行礼。
看来有好戏看了。待济伽决定完那些猎物的生死后,他们便会归卢奎莎所有。她热切地注视着,唇角似有若无地浮露出一抹邪笑。
“愿布木-恩何的光辉护佑您的康宁。”墨里厄衷心地向兽人族文化中司掌光明、医药与健康的神祇祈求,随后恭肃而担心地询问,“王,您今日圣体可还安好?”
“说正事。”济伽摆了摆手,目光扫向他的战利品。
三名阶下囚闻声,低垂的头猛然抬了起来,在看到那张苍白如纸、却又威仪不减的面庞时,不禁瞳孔骤缩,喉间发出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仿佛他们正面对一个不可能的幻觉。
“真的是你啊……济伽,”其中一个伤势较轻、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说,“呵,算老子倒霉,竟栽在你的手里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啪!
掌风迫近,响起一个清脆的击打声,那人瞬间被扇得踉跄跪地,声音颤抖着,吐了口鲜血。另两人也紧跟着跪下,并不是出于自愿——墨里厄的两名部下重重踢向他们的腿窝,迫使他们跪伏于地上,向济伽王行叩拜大礼。
“晋见王的时候,不能失了礼数。你们要是不懂,就由我来帮你们学会。”墨里厄加大了雷压鞭子中用以禁锢他们的力量,鞭身泛起电弧,炸开炽热而亮银的激光,直至听见三人痛苦不堪的喘息后,他才缓缓收手,向济伽王禀报,“这三人是在奥布达的外围树林被擒的,所属霏什军团,因贪吃而跑去郊外,跟踪猎户。在他们动手前,我们先发制人了。请您示下。”
“奥布达?那里是刹耶最新的领地吗?”
“似乎是的。这老城人口不多,在其东南1.5英里处有一座更新兴的城市,布达。”考虑到有这几个刹耶的士兵在场,墨里厄暂时没有将他遇到费路西都的事说出来。他打算等之后有空,单独告诉济伽王。
即使是敌部将死之人,也仍有审问的价值。济伽王的眸光淡淡地瞟向这几人。“你们说。”
“呸!”遭受掌掴的男人朝他的脸上啐了一口血沫,离喷到他只差半米。
墨里厄突然伸长的机械臂立刻掏向他的喉部,发出令人心惊的撕扯声,一截猩红的肉被丢弃在地上,顿时鲜血狂涌。声带被破坏的男人因剧痛瘫倒,在地上蜷缩痉挛,却嘶吼不出任何声音。捆缚在他身上的雷压长鞭不仅限制了犯人的行动,还具有能阻断其雷压流动的功能。男人一时难以调动雷压,自愈能力亦随之丧失。在鞭子松开前,他都别想说话了。
“一个垂死床头的病秧子,一个自喻英雄的跳梁小丑。”另一个虬髯大汉瘪嘴,发出了一串嗤笑。同伴的惨状并没有让他畏惧,他依然面露不屑地瞪视着济伽,“你既没有进取天下的锐气与胆魄,也不敢与我王开战,只能耍弄这些小手脚。事到如今,把我们虏来,是想要招降吗?哈哈哈……痴人说梦!我对王、对将军的忠心,是绝不动摇的!”
“你有什么话要说?”济伽转向至今未开口的第三个俘虏,“你也跟他俩一样,只想求个痛快吗?或者……把你知道的信息告诉我。我会考虑让你活着。”
墨里厄手下的先锋契维也夫,用变幻为螺旋剑形状的手爪架在这人的颈脖动脉上,以防他做出不敬之举。
男人抬起眼,直视济伽。他长得酷似树鼩,有一双大眼和一个尖下巴,脸上却没有一点毛。他用他的一张利嘴说道,“你什么都不懂,你是个可悲的废物。这个世界只能掌握在强者的手中。一个只会龟缩于阴影的鼠辈,永远也成不了王。”他扭头转向墨里厄和他的部下,“我们的时代终会来临。你们都应该效忠我的主人,侍奉那位至尊者。只有他才能为我族指引方向。库拉蒂德找不到的路,以后也不会有。你们永远都别想简简单单地逃走,永远别想。”
契维也夫想砍他,却被王瞬间镇住。济伽保持不动,仅以突然涨起的雷压凝固住全场,遏止了所有部下的躁动。他青白的瞳眸不再为这些俘虏而停留,目光忽然探向远处的一个女人,“你都看到了吧?你要的东西已经备齐。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来吧。”
也许是伤势麻痹了感官,直到这一刻,俘虏们才惊觉空气中竟有一个与在场同族都不同的气息混杂其间。“这,这是……人类的气味?”视线对焦到那女人脸上,总觉得她瞧起来有点眼熟,似乎在战场上见过。突然,树鼩脸男人发出低吼,“难道是……龙术士?”
“你藏着一个龙术士。”虬髯壮汉沉声质问济伽,“为什么?”
卢奎莎既不搭理这几个命将不久的猎物,也不与他们眼神相接。她在原地低了低头,尊敬地望向那位君王,“可以先杀掉一个。另两个关起来,等来日再用。”
济伽略作沉吟,颔首批准了她的请求,“把他们带下去吧。”
墨里厄接过王的指示,当即命人把三个挣扎起来的俘虏们押往刑室。他们将在那儿处决一人,将余者囚禁,待时机成熟后移交给卢奎莎。
卢奎莎被要求返回她的住处。她恭顺地照做了。
在行将拐过廊角前,她敏锐的耳力捕捉到墨里厄压低的声音。“……士兵无故失踪,刹耶必不会坐视。当然,前提是他的‘眼’能窥见我们所为。从得手到回程,皆是在我的结界中进行的。这黑锅八成要龙族来背了。可若当真被他们发现,找上门寻仇的话……恕我直言,那女人对您提的无理要求,实在不应该被应允。”
“没事,只要不频繁侵扰。”济伽的嗓音裹着倦意,“她对我们还有用。”
“是的,王。另有一事,容我单独向您呈禀……”
余音渐隐。后面的对话,就连龙术士异于常人的听觉也再难捕获了。
墨里厄陪济伽进了殿内,埃克肖搀着他坐于床沿。方才苏醒的王已显露疲态,却强撑起脊梁,“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将军瞥向埃克肖,王点了点头,这名“眼”当即无声地掩门退去,将密谈的空间留给这对君臣。
“我在南喀尔巴阡山的一座山岗偶遇费路西都,其残部盘踞在昔日刹耶的属地,仍在负隅顽抗。”
“费路西都?”济伽王常年没有神采的眼睛倏然聚起一道光,喉结滚动起伏了数次才哑声问道,“他还好吗?”
“身体和精神状态都还好,但他手里的兵仅余数十个了。”墨里厄低头说,“我百般劝说他归顺,奈何这人固执如顽石,我磨破了嘴皮,他都不肯答应。”
“他终究还是对我有所芥蒂……”济伽闭目轻叹。昔日,他与费路西都共侍库拉蒂德王时,曾长期互相竞争。那些为争夺军功在演武场较劲的清晨,那些为博君宠在王宫外对视的黄昏,犹如一幅幅铜版画浮现在他的眼前,恍如隔世。济伽从不以胜利者自居,去轻视或挖苦那个男人,也不会因实力已完全凌驾过他,而认为他理应对自己俯首称臣。费路西都恰是那种骄傲到即使被打断了骨头也绝不喊疼,宁肯战败身亡也绝不屈膝的男人。越是倔强孤傲的灵魂,其心伤就好得越慢。此刻,光听墨里厄的叙述,济伽就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痛苦。王攥紧了暖手炉,感到胸腔中那颗机械心脏也传来了一股隐痛。
“是他气性太高了。犟得像头驴,嫉妒心又重,您了解他的。”墨里厄静候王平复心绪,见王凝视着虚空某处,似乎仍沉浸在感怀之中。“不过,刹耶军目前蛰伏于布达周边的消息,正是他提供给我的。有了这份情报,恰可助我军截击刹耶的人马。这样倒能让他轻松些了。”
然而,在思量对外方针时,济伽内心对费路西都的所有惋惜和怀念,都在顷刻间放下了。“现在还远不到与刹耶决战的时候。我们仍需慎重,保全自身。此事无需再提。”他的瞳孔重归死寂,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幻影。
“遵命。”墨里厄将军张了张嘴,咽回了后半截话语。
“你接着说。”
“是的……我还是想向您谏言,让卢奎莎那个女人继续待在我们身边实在是危险。纵使您的举措至今未露破绽,可您对她和信任和留用,无异于走钢丝一般,稍有不妥便可能招来祸端。我担心她终会和那个男人……”
济伽以食指关节抵住太阳穴,缓缓摇动着头,“你的顾虑,我都知道。渥兹华也屡次向我进谏。但是,那女人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这些你们也都清楚。既然如此,我不妨再给她一些时间。”
被他们讨论的女人,早已回到她满是机械猫的研究室。两个先锋在门外站岗。
卢奎莎看着这空间不大、仅仅两室一厅的屋子,感到紧身低胸裙背后的绑带勒得自己肋骨生疼,呼吸不畅。她就像一个囚犯偶尔得到放风机会才能出去,现在,她又回到了这个笼子里,她亲手给自己求来的笼子。她懒懒地想着不久前济伽王释放雷压震慑住众人的英姿,双手绕至后背,解开了两条十字交叉的丝绸系带,让前襟自然垂坠。
大约半小时后,一具一动不动的、盖着白布的躯体,被几名墨里厄的部下抬着担架运送到她的房间。契维也夫在队列最前面,身边跟着济伽王的御用医师法夫涅。士兵们把尸体放在里面房间一张早已收拾干净、酷似手术台的长桌上。她掀开白布,发现死者是那个长得像树鼩的男人。他当众嘲弄济伽继承自先王的遗愿,被济伽下令处决,现在已是她的死灵术研究素材了。
完成运送后,士兵们退出去了,卢奎莎在门口叫住他们,“另外那两个人呢?怎么不一并移交给我?”
“那两个可不是好啃的骨头啊。”老医师嚅动着他的嘴唇。他身材瘦削,毛发稀疏,皮肤却异常光滑,让人判断不出他的年龄。“用上了我三倍剂量的吐真剂,才勉强吐了一点情报,但那副宁死不屈的样子,若不将他们的手脚与雷压牢牢拘束和封印住,恐怕随时都会发起袭击。将军们商量着要对他们用几天刑,让他们不再具有威胁性。”
“反正你只需要他们活着的躯体就行了,又无需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一旁的契维也夫说。
“我能不能去刑室观摩?”
“没有王的授意,你当然不能去。最好也不要胡乱走动。”
“噢,是嘛?”卢奎莎眼中含笑地望着他。这家伙的脾性简直和他的上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希望陛下不是独独对我严格,而是真正地做到一视同仁。”
“你这话什么意思?”契维也夫眼神一厉,眸中凶光骤亮。
“没什么。”她随意答道。
众人散去了。卢奎莎返回里间,开始检查起那具兽人族男子的遗体。他的衣物破烂不堪,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右臂有变形的征兆,露出一些暗灰色的、如牛皮癣般剥落的机械皮,双|腿|间还有一片湿润的污渍。显然,他死前遭受了剧烈的毒打,拼命挣扎到了极限,以至于出现了尿|失|禁,甚至都轻微勃|起了。这样完整的兽人族尸体,已有几年没得到了呢?卢奎莎的手指抚过那机械化的手臂,抚过那不再温暖的胸脯,以及那微硬的裆|部,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她会好好爱护它的。
在敞开的工具箱中,卢奎莎选了一把趁手的柳叶状刀具。她小心翼翼地拨去死者的衣裤,让这具躯体袒露在自己眼前。手术刀在一簇被龙术士点燃的火焰炙烤至暗红色后,点在了尸体的左腹。一道四指宽的切口被小心切开,伴随扑鼻的血腥气味。这么做并非为了解剖,而是将特殊的防腐物质注入进去,用针线缝合完切口,再用魔法强化防腐效果。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尸身腐坏的速度极慢,但并非完全不会腐坏,适当的防腐措施仍是必须的。研究素材得来不易,卢奎莎对每一具尸体都是这么处理的。
屋内的蜡烛钟指向了六点。夜晚来临,守卫换岗的时间也到了。谢宁与高尔结束值班,轮到噶尔汉和诺敏在屋外守候,卢奎莎几乎能闻见他们身上的味道。
她为这里的王服务日久。济伽给了她一些信任,对她的限制有所放宽,这主要体现在监视她的先锋从八人裁减至四人,以往总有四名先锋全天候守在她的屋外,并跟随她出入宫殿,现在只需要两人即可。但是,这还不够。济伽对她的防范心依然很重,对此她总是深感介意,怀疑是渥兹华和墨里厄在济伽的面前进谗言。这几个将军里,墨里厄一直对她最不友好。渥兹华起初对她很有兴趣,但自从吉安的事与她起了龃龉后,他也变得苛刻了起来,甚至比墨里厄更苛刻。
吉安已跟随渥兹华九年多,从一个16岁的男孩成长为25岁的成熟男人了,身形修长挺拔,愈发英俊迷人。他与卢奎莎不常见,但每一次出现都像是渥兹华的刻意安排。这狡诈自负的将军偶尔会带着这男宠有意无意地在她住处附近闲逛,言语中带着几分争强好胜的腔调,炫耀他对吉安的所有权,彰显他让吉安臣服的魅力。卢奎莎很早就发现,老情人的眼里已渐渐没有了她的位置,那双浅绿色的美丽瞳眸,如今只为了他的新主人而闪烁。他假装听了卢奎莎的劝慰,但心中的天平却早已倾向于渥兹华。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
她太了解吉安了。他总会在两个强者中挑选更强的、更适合他生存的那一个。当初对帕多瓦贵族,对卡罗琳娜夫人都是如此。现在他背叛自己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吉安就这样成了渥兹华的佞臣,成为他跨|下的忠实玩物。
卢奎莎内心一阵刺痛,指尖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针头因此有了些弯曲。她尽力摒弃掉那些令人不快的事,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死人的伤口无法用魔力愈合,何况是一个死去的机械兽人,只能采取自己最擅长的老办法。裁缝师的手像一名艺术家般灵巧,在尸体裂开的皮肤上缝补出细密平整的针脚。初步的防腐已大致完成,只差最后一道工序:魔法。在“保鲜术”的作用下,这具兽人族尸体即便历经长时间的存放,也将保持在刚刚逝去的状态,供卢奎莎反复使用。
在这个被腥气与防腐药水味环绕的房间里,已没有一只机械猫的踪影,它们早就逃之夭夭。自从卢奎莎开启了对真实动物,乃至真实人体的研究后,这些机械造物的用处就变得微乎其微。她在最多时养过二十多只,如今只留下了六七只她觉得毛色好看的。这些永生不死也无需喂食的机械猫就像屋里的摆设品一样休憩于她的桌子、椅子、书架和床上,且早已具备真猫的习性,除了她和几个稍微熟悉的先锋外,一见到其它人就会躲起来。
晚上九点,哈拉古夏准时出现。卢奎莎刚处理完尸体,都忘了要吃晚饭,她却为她送来了药。
“喝药了。”将军说道,脸上是例行公事般的表情。
每隔三到四天,她就被要求喝一次这种抑制魔力的药,这个习惯早已像每日三餐一样深入她的生活。卢奎莎在洗手池洗干净手,接过玻璃瓶。瓶中幽蓝色液体的秘药由法夫涅调制,经过他多年的改良配方后,喝下后两分钟之内就会起效,几乎立竿见影。“我会喝的,将军。”她如此回答,却没有立即喝,而是将药瓶放在了桌上死尸的脚趾旁。
“你在犹豫什么?”哈拉古夏盯着她。
“我只是感到疑惑,”对着这个黑珍珠般的深肤女人,卢奎莎缓缓地张开了嘴,“如果这里只有我一个龙术士,那么我费心地掩饰魔力又有何意义呢?”
在济伽王麾下效命九载,卢奎莎心里已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在这里为济伽效力的龙术士。原因很简单。再怎样抑制龙术士的魔力,也不可能完全剥夺他们对于魔力的感应。除非这群异族能发明出一种药,让龙术士的感知力彻底消失,但这显然是天方夜谭。龙术士感知魔力就如同一个人呼吸空气那样自然,没有任何手段能将其阻断。在偶尔的深夜里,卢奎莎能感知到宫殿稀薄冰冷的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魔力波动,甚至还能听到些异常的响动,如脚步声、宫门开关的声音,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事实。尽管哈拉古夏与澈尔严格遵循济伽王的旨意,每周为她送药,把事情做得相当周全,但他们却未能充分认识到一个龙术士的能力。
这里还有第二位龙术士,她的同类。如今,卢奎莎的猜测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然而,每当她试图探查这些迹象的来源时,总会遭到看守她的先锋或将军的打断,在他们嘴里,永远只能得到含糊其辞的回答,或严厉拒绝的警告。济伽似乎存心阻挠她与那名龙术士相遇。这使得卢奎莎的疑虑愈发浓厚,对真相的渴望也愈发强烈。她甚至还觉得,对方在待遇上、在重要性上,可能都胜过了自己。
这个狡猾的人类女人不仅拒不服药,还企图窥探军机要秘。哈拉古夏负手而立,目光如刀剐过她的身体,“你以为你很聪明?不,你简直既天真,又愚蠢,还十分贪婪。你若真像你认为的这般聪明,就应明白,唯有仰赖我王的善意,依靠你能够做出来的成绩,你才能继续在此立足。”她娟秀的面容扭曲着,显露出一丝冰冷的杀意。“切勿自取灭亡。”
在这间封闭屋子里,在眼下的这个地形中,局势对卢奎莎有利。达斯机械兽人族很难在狭促的空间完全兽化,真动起手来,卢奎莎有信心能与对方达成六四开的胜负。
尽管如此,她还是选择了低头。她渴望获得济伽王的全部信任,抓住机会挫败渥兹华,取代那个未知龙术士在王心中的地位。为了这些目的,她必须隐忍。与作为监管者的这位女将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多年,卢奎莎认为自己对她并没有多大不满。哈拉古夏从不挟私报复,其品格远比墨里厄、渥兹华之流高尚,也不似澈尔那样经常凭一时好恶率性而为,无理取闹。对这个性情沉稳、行事光明磊落的女人,卢奎莎向来怀有三分敬意。在分寸得当时偶尔挑逗一下她,倒也别具兴味。有时,她甚至会沉迷于这种刀尖起舞的感觉。
“我很抱歉,将军。”讪讪地笑着,卢奎莎将药水喝得一丝不剩,将空瓶展示于她,然后奉还。
哈拉古夏看着她,眼中的霜色逐渐散去,“履行你的职责,做好你该做的。再敢逾矩——”指尖轻叩瓶身,发出脆响,“我定叫你追悔莫及。”
LXXV
- 两年前 -
荷雅门狄将视线转向身边男子时,天上的魔法太阳正运行至卡塔特山脉的顶点。雅麦斯斜倚在一块冒着热气的玄武岩上。这里是“龙之颚”山脚河谷低地的一处天然温泉,不接近他任何一名亲信的领地。泉水雾气蒸腾,火龙的面颊在氤氲中洇出一丝潮红。人类拟态下的他,皮肤呈现出麦穗般温暖健康的颜色,每个毛孔都好似在散逸着体内生生不息的热流。今天他穿了件透气性绝佳的薄衫,罕见地选择了白色调,长袖素袍遮蔽着他全身,如月光般流淌在那钢铁铸就的躯体上,勾勒出紧实的线条。尽管他压抑得很好,但荷雅门狄还是能瞧出他情动时胸口抑制不住的起伏与震颤。而她的目光,也被他灼烫的眼神和雕塑般完美的身体吸走了。
“让我看看你的那个形态。”
“我怕你会看腻。”
“我不会腻的,”她倾身向前,又加了个手势,“永远不。”
他喉结鼓动起来,尾音在泉雾中打了个旋,“你是说,能永远保持对我的新鲜感,还是永远也不会对与我在一起感到厌倦?”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荷雅门狄蹙眉笑了笑,指尖划过温泉水面,“只要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怎样都不会腻。”
仿佛得到奖励后要给予回报似的,雅麦斯让身体显现出龙化特征。龙类特有的菱形鳞片纹路在他的额头、鼻梁、下颚逐渐浮现,甚至还蔓延在了颈项、肩胛骨和小臂上。尾巴在身后伸展摆荡,绕到岩石边缘形成一个半圆,头上的龙角蜿蜒突起。那双竖瞳似乎也变得更加锋利,深处泛着鲜血般的色泽。
这头上位龙族能在半变形的状态下自由控制鳞片遍布的面积,这样的幻容能力,每次都让荷雅门狄惊叹。这里有她布置的小型防魔结界,能屏蔽外面人的视觉,也因此,当她靠上前,指尖按在他的咽喉处,满意地感受着那上面的鳞片瞬间绷紧时,并没有多少顾虑。“你真是太美了,雅麦斯。即使在你们族群中,你也是最华丽、最雄伟的那个。”
他突然擒住她的手腕,眼里是故作正经却带着兴奋和快意的神色,得意于自己的龙形姿态总能俘获她的心,而半变形的这一姿态,每次显现也一定会令她为之倾倒。“那您可以再为我画一幅画。”他低笑时胸腔猛烈地震动,将他情|欲难抑的状态稍稍掩饰了一点。“等下回去就画,如何?”他提议道。主人学习绘画已一年有余,画技进步了不少,但他的画像却仍只有一幅。雅麦斯渴望更多。
“比起画你,我更想与你共度一夜。”
“主人,您有时对我太宽容,也对我太过轻信了……我现在可没有完全变回原身啊。”火龙尾椎处的鳞片刮擦着岩石,发出粗糙的声响,而他本人的嗓音则比它更为沙哑,“您实在不该对一个已经‘恢复知觉’的龙族的忍耐力,抱有天真的期待。”
滚烫的呼吸拂过她耳垂,荷雅门狄却顺势将额头贴上他心口,那里有他最真实的心意正随着心跳鼓动。“如果我说,我其实很想试试呢?”她拽过他的手掌,让他拥抱自己,浓厚的爱意从两人相贴的肌肤间渗出,“我想,我也许已经准备好了。”
雅麦斯喉间溢出少有的低频震颤,“您确定吗?我不希望您后悔。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很确定。”她轻轻打断了他的话,食指轻轻按压在他的唇上,“就今晚。”
“噢!我的主人。”雅麦斯激动难捱,用两条胳膊搂紧她的腰。他们已同床共枕了许多次,但始终未越过那条线。他一直小心维护着女孩被她的师父伤害后的心灵。此刻,听到她表达了想要更进一步的意愿,雅麦斯感到自己的心几乎要飞出胸口了。
他们要离开这里。龙术士的结界虽然能阻挡视线,但倘若龙族中的大魔导师们经过,还是容易被看穿。于是,两人压抑着内心的激越,赶回了荷雅门狄的居所。
晚餐在四点前就享用完毕,待守护者收拾完餐具后,他们便将自己关在了这栋宁静的大房子。接下来的时间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们先在画室参阅荷雅门狄近期的作品,接着又到书房看了一会儿书,似乎是因为彼此心情都振奋,又隐隐含着一丝紧张,他们都对书中的内容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七点,他们拉着手一同前往三楼的卧室。
雅麦斯放下窗帘,稀释的阳光在他的长衫上投下流动的光晕。荷雅门狄的手轻搭床柱,注视他解下衣襟前的几粒纽扣。她也准备脱衣服,但只松开了领口,就停了下来。这是他们自相爱以来,在不为人知的隐秘恋情中偷得的第十次同寝机会,也将是他们迈入崭新关系的第一步。她感到害羞。虽然是自己主动提起的,可临到头,她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
“你后悔了吗?”雅麦斯轻声问,“你如果不愿意,不用强逼着自己……”
“不,我只是有点紧张。”她强作镇定,但耳朵尖上的一丝红晕已出卖了她的心思。
雅麦斯微微一笑,拉住她的手来到床边。她坐了上去,看着他放下床幔。
“你帮我脱。”她要求道。
中间段落请移步凹三。
9月的一个上午,雅麦斯迈着轻快的步子来见他的爱人。今天他一反常态地没有为她亲自带去早餐——它由瑟兰崔斯长老紧急调遣的守护者莱姆推车送来,迟了一刻钟。不过,雅麦斯却带来了一个消息。荷雅门狄这时刚吃完,正用方巾擦拭嘴角,雅麦斯来到她近处,温热的指尖拂过她小腹——龙族雄性的精|子中所蕴含的微量魔力从昨夜起就在滋养她的身体。每次行完房|事后,身为龙术士的她都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充盈感。荷雅门狄轻轻挪开他的手,提醒他莱姆随时可能会过来,别叫人看见了。
“今天中午将有一场重要会议,我被允许旁听。”雅麦斯收回了手,与她一同在沙发坐下,“族长打算召集所有的长老,商讨日后对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战争方略。你一直渴望的战斗,也许就要来了。”
“太好了!雅麦斯,我太感谢了。这是我最近听到的最好消息!”白发少女激动万分,险些就要扑上去亲吻他。
火龙对她摇了摇手指,温和地提醒她注意场合,别忘了自己刚才的话。“虽然事情还不确定,但我一定会为你争取机会。”
“嗯,我等你的好消息。”
陪主人坐到接近中午时分,雅麦斯离开了。荷雅门狄与他暂别,独自倚在雕花长窗前傻笑。随手翻开的书在膝头摊了半小时,她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突然涌起了去训练场的兴致。她一溜烟地跑向“龙之腹”,渴望用热烈而酣畅的剑术对抗来抒发内心的雀跃。路上遇到的每一位守护者都向她投以激励的目光和问候。他们深知即将有一场决定龙族未来的会议召开,尽管守护者们不一定能出战,但龙族高层的决策无疑将关乎卡塔特很多人的命运,每个人都对此非常关注。荷雅门狄先在守护者的宿舍区找到奥利弗,后者又迅速叫上他的四个兄弟,几人一同前往训练场准备好好切磋一番。平时很少让守护者陪练的荷雅门狄,通常都是由奥诺马伊斯担任她的对手,但此刻他正忙于参加龙神殿的重要议事。也许几小时后,她就会接受族长的委命,到前线剿灭那些异族。噢,她已不禁为那个可能的结果而畅想起来了。
除了晚点要巡逻的卢锡安依然穿着银铠外,其余人都脱下盔甲,轻装上阵。
首场公平对决在荷雅门狄与奥利弗之间展开。经过长时间淬炼,荷雅门狄的剑技已小有所成,却仍然逊奥利弗一筹。奥利弗不忍心伤及这名少女,打得有些保守,在二十个回合后被荷雅门狄抓住破绽,用剑尖指住了胸口,黯然认负。接着换马尔科姆上。荷雅门狄严肃地提示他不要像奥利弗那样放水,要拿出真材实料来,马尔科姆当即剑出如电,两分钟内便让首席落败了。当轮到几人中剑术最好的迪伦时,奥利弗立刻抗议不公。迪伦的剑术在当世尚存的85名守护者中虽未及顶尖之列,却也是庸中佼佼,多次受奥诺马伊斯的夸赞,况且他还养精蓄锐至今,而首席已连战两场,这一场恐怕没有悬念。不过,荷雅门狄的眼中跃动着灼灼神采,身子半点也没有觉得累。她的体力其实远远超过在场的这几个男人,因为她有魔力相助,能时刻保持旺盛的精力,以目前的这点时间、这点强度的战斗,根本难不倒她。双剑交鸣,结局令人意外,荷雅门狄竟与迪伦旗鼓相当,打成了平手,他们同时挑开对方的木剑,让它们在同时铿然落地。荷雅门狄暗叹迪伦的剑术竟然能够让假戏做得这么真,迪伦则向马尔科姆投去责怪的一瞥,质问他的胜负心。之后,凯齐尔上场了,战局一度胶着。他和首席真打了个平手,双方谁都没有放水。最后登场的是卢锡安。这时,训练场周围已环立了不少人,约莫二十个守护者在场边观看,很难作假,卢锡安不得不拿出真功夫。他赢了,但荷雅门狄也只是惜败。她格挡时不慎被打中了手背,而木剑脱手前,她亦在对方的右臂划下一道深痕,如果没有铠甲护体,恐怕他已经破皮和流血了。
“输多赢少啊。”荷雅门狄脸上不见疲色,只是单纯为比试的结果感到遗憾,微皱眉头叹了一声。
“您靠魔法就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剑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我们都盼着您的捷报呢。”奥利弗围上来,注意到少女手背上的红痕,立刻抢在卢锡安询问前说道,“您受伤了!稍等,我马上拿温水和毛巾给您敷。”
荷雅门狄把他叫回来,“这只是个小伤,连魔法都用不到就能让它消失的。”她抬手给他看。果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伤了。奥利弗和卢锡安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奥利弗几人开始一对一,荷雅门狄成了看客。他们打完后,其他一些守护者也跃跃欲试地跨入战圈,训练场变成了刀剑交织的演武台。人群攒动间,两道人影晃入荷雅门狄眼角,让她颇有些在意。奎特尔梅与巴萨特待在人群边缘,抱臂而立,眼神中透着一丝说不上来的意味,向她窥视过来。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一刻,复又被场上激烈对抗的破风声拽回注意力。人越来越多,又有十来个守护者循声而至,渴望加入。荷雅门狄悄悄让自己隐没于人墙后方,退到一个角落里擦汗。奥利弗和凯齐尔到休息室拿了水,递给她和几个兄弟们喝。她又看了看四周,发现那两个目光不善的男人已在她无从知晓的时候悄然离开,不见了踪影。
时间已过下午三点,议事厅里的会议不知进行得如何了。荷雅门狄望着武器架怔怔出神,忽然,一股属于火龙族的熟悉气息飘入了她鼻端。她的契约龙感知到她在这里,此刻已步行至训练场外的日晷雕像下。荷雅门狄小跑出去,脸上的期待却在看见雅麦斯对她远远摇头时凝住了。会议的结果显然不太妙,她的心情顿时大起大落。
雅麦斯走来,接受了一些守护者的行礼,引荷雅门狄到一个稍微避开人群的静处,压低嗓音,与她分享起会上的事。
会议的主要讨论目标是刹耶军。对于是否向这支势力主动出击的问题,长老们分成了两派,争论得相当激烈。主战派长老提议,「既然找不到刹耶军的踪迹,何不换一种思路。事先召集所有龙术士,敞开门户,诱敌深入,以一战定胜负。这不正是他们一直想要的吗?」附议者赞同道,「刹耶先前多次进攻都没能攻下我们,如今有首席坐镇,他们想取胜只怕更难。」雅麦斯立刻表示支持,「值得一试,我和首席早就准备好了。彻底消灭敌人中最激进的那个势力,就看这一仗了!」他心想,「如果主人能够建立一个前人都无法企及的功勋,他与主人之间那不可能实现的未来定能得到极大的保障。」然而,九长老中的保守派却拍案反对,「这样做太过冒险。我族在阿尔斐杰洛之乱后的元气始终没有恢复,岂能押上全族的性命孤注一掷?」他们建议,「不如还是让芭琳丝继续在外搜索,徐徐图之。」保守派中有最关键的一票:门德松提斯。当两派形成五比五票的僵局时,雅麦斯不禁怀念起了布里斯。倘若身处孤塔的他能够参加这次会议,说不定他也会同意出击,给乔贞挣一个能东山再起的机会。雅麦斯不怎么在乎布里斯对乔贞的私心,他的主人才是首席龙术士,这早已是定局,但他却非常惋惜布里斯没能在场。五比五的结果让两位族长陷入了烦恼,经过一番权衡,他们终是没有采纳主战派的意见。
“纵使族长没有应允,我也仍要去游说他们。你别太难过。事情说不定会有转机。”散会后急忙赶来知会她的雅麦斯在她的耳旁轻柔低语,宽慰少女的心,薄唇几乎要触到她的耳垂。
荷雅门狄攥紧双手,山风卷起她垂在肩上的发丝。“族长心意已定的话,恐怕难以转圜。但我希望能出现你说的这个转机。”
“嗯,那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雅麦斯低头说,尽量不主动牵她的手,尽管彼此已感到另一方加快的心跳。周围有那么多双眼睛,他们只能以相缠的视线表达心中的爱。“你先回去吃饭吧,我不会太晚。”
“好。”
与雅麦斯分开后,荷雅门狄对围观守护者们对战渐渐失去了兴趣。她谢过奥利弗等人的陪伴,与他们挥手道别。守护者们行礼的身影拖长在训练场的围墙上,恋恋不舍地恭送她。
荷雅门狄沿近路返回居所。两抹身影在她走出数分钟后忽然出现,银制战靴横截在前,发出踩地的脆响。
“首席大人这就回去了?为何不多留片刻,也好指教我一招半式?我还从没和您切磋过呢,不知是否有这份荣幸。”说话的人是奎特尔梅,他那肌肉贲张的胳膊在臂铠中交抱,瞳孔里映着天边的一丝阳光。
荷雅门狄目光扫过他的脸,又瞥了眼他身边的巴萨特。他们趁她不注意,悄然来到她必经之路的这块岩壁后。适才雅麦斯经过时曾瞪视他们不要接近首席,但两人却并未离开,似乎藏着什么话想要对她说。
那场在龙神殿内延续了数个钟头的会议,关系到卡塔特的生死存亡,部分守护者对此尤为关心,早早便蹲守在神殿的阶梯下等待结果。会议结束后,九长老相继走出议事厅,主战派的长老们面露阴霾,步履沉重,反观保守派的长老们则神采飞扬,步态轻盈,仿佛赢得了一场精彩的辩论赛,这些细节都被守护者们一一捕捉在眼中。消息如野火蔓延,引得山间物议沸腾,奎特尔梅这类资深守护者自然迅速得知。他与狐朋狗友一接到风声便前来拦截,想挑战首席龙术士权威的意图似已无需隐藏。她不想与这两人纠缠,决定速速打发他们离去。
“下次吧。”荷雅门狄冷然开口,冰蓝色的眸中似有霜雪凝结,“让开。”
“还请您留步。”奎特尔梅横跨半步,彻底挡住她的去路。
这家伙想做什么?白发少女心中怀疑。若他能道出一些所以然,倒不妨姑且一听。于是,她挺直腰杆,迎上奎特尔梅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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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Chap.3:荷雅门狄(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