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曾经亲手种过一盆辣椒。
起因是小学时的课外实践作业。
学校发的干辣椒捣碎,取出内部的籽,播撒在两手刚好捧起的花盆里,摆在家里的阳台上,定期浇水与拍照,作为成绩的一环参与期末评定。
生命力顽强的种子,适宜的温度与气候,再加上魏怀的精心照料,种子很快破土而出,嫩绿的幼芽挤在一处,在日光下晶莹剔透、生机勃勃,比魏怀母亲戴着的绿玉牌还要好看。
她兴冲冲地把花盆带到学校给老师看,得到了下一步指示。
老师说:“很棒,辣椒幼苗的状态很好。不过周围的杂草有些多了,回去要好好清理。”
小魏怀没明白:“清理?”
“是的。”老师耐心地解释,“你看花盆边缘这些叶片形状不一样的草,虽然现在还小,但他们会抢夺辣椒的水分与阳光,影响到辣椒的品质,必须及时拔除。”
魏怀看看被选中的辣椒苗,再看看那些被归为杂草的不知名幼苗,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她还太小,既不懂播种的农业知识,也不理解生命与死亡的哲学命题,只是不想拔掉杂草,一点也不想。
魏怀回到家,把这个问题交给了无所不能的父母。
父亲看到了辣椒与成绩间的联系,他说:“你可以按你的想法来,爸爸妈妈不会因为学校给你打了低分而认为你是一个坏小孩。”
母亲则给予更全面妥帖的温柔:“既然你想留下它们,仓库里还有多余的花盆。你可以留下一株最漂亮的交给老师,再把其余的植物栽种到其他的花盆里。”
手指不自在地抠着花盆壁上的泥土,魏怀低着头小声说:“我选不出来。”
父母没有为难她,甚至破天荒同意魏怀要和花盆一起睡觉的要求,毕竟此前他们一直认定植物会招来蚊虫。魏怀在自己的床头柜上用毛巾围了一圈,这就是花盆的床了。
魏怀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父母和老师的话在脑子了过了一圈又一圈,一个也不想照办。
她难道要变成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了?
但父亲说她不会变坏,所以她只会成为一个笨孩子。
“笨”对魏怀来说可比“坏”严重多了。
魏怀扯过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在困意如潮水般带走她的意识前,她迷迷糊糊听到床头柜的花盆里传来细碎的响声,像是风吹过时树叶摩擦的声音。
“小朋友,可以把我举高一点吗?”花盆里的嫩芽说,“我想看看书架上的书。”
魏怀被吓到了,她窸窸窣窣坐起,想出声又不敢出声。
于是嫩芽放轻了声音,又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魏怀说:“爸爸妈妈说过,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
“我名黄杨,路过此处,舟车劳顿,故在你的花盆里停歇。花盆上是你的名字吗?魏怀?”黄杨笑了,她的分身停驻于此,在土壤之中发芽,叶片随之颤动,“可以帮我从最上层拿两本书下来吗?”
魏怀想了一会儿:“那是妈妈的菌物图鉴,有很多看不懂的字。我叫妈妈过来念给你。”
有大人在的话,和陌生的小草说话也没关系吧?
*
三年前,一场天火烧毁了森林里最为年迈的黄杨树。
雷雨下足三日,浇熄了再燃的可能。草木的种子飘落在被灰土覆盖的土地之上,于次年的春天生根发芽。灾后焦枯的土地被新生的绿意一点点蚕食,慢慢恢复从前的模样。
小五送池年和魏怀到焦土的入口,这里还能勉强从一些被树藤环绕的木桩上看出灾后炭化的黑色,但再往里,他也是不敢了。
“里面有很多蘑菇。”小五的五个指节扭在一起比划,声音从掌心发出时有一点漏风的感觉,“黄杨是一只很强的妖精,我和大哥来到森林时,她虽然不准我们进入逢春村,但为我们提供了药物。”
小五和泥巴怪平日并不踏足这里,被池年揍了一顿后才生出过来看看的想法,如果黄杨有些没被烧掉的药物,他们也能拿来用用。却没想到昔日黄杨的住所,成了滋养赤环菌的温床。
“大哥说过,和人类产生联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这是她研究的报应。”小五说,“黄杨的本体虽然久居在密林,却有不少分身混迹在人类的世界。”
魏怀的手藏进衣袖,摩挲着被她捂得温热的银镯:“你也这么想吗?”
小五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哥的话总是对的。但大哥想要说话,也要活下来才行。”
魏怀看了一眼黄杨的住所,三年时间还不足以让新树的高度与老树齐平。但黄杨树这个树种本身长得不算高,烧掉一截后就更难寻了。
赤环菌攀爬在灌木的表皮,红得张扬而刺目,像一种无声的警告。
该上工了,魏怀撸起袖子:“我进去采样本,你们在这里等我。”
变异后的赤环菌可以寄生妖精和植物,对人类却是无害的。
“等一等,太鲁莽了。”池年攥住她的胳膊,把人轻巧地提溜回来,他做这个动作已经很顺手了,力道适中,动作高效得像一个熟练工。
平日都是其他长老拦住冲动的池年,到了魏怀这里,池年反而成为了那个需要动点脑子的人,也是体验了一把换位思考的感觉。
……他平日在哪吒他们眼里就是这副样子?
池年自认为不傻,若木一案中处处针对无限,是他真实的想法,也是其余长老乐见其成的结果。既然总有一位长老为妖精的态度发声,而他正巧适合,那他为何不首当其冲?
但魏怀不是可以被推出来的人,她没有足够保护自身的力量。
魏怀仰着脑袋看池年,眼巴巴地等着他发表高见,像只被捏住脖颈的小狗。池年毫不怀疑,如果他此刻松手,魏怀又要一头往林子里扎。
“我和你在村里住下一周,从没听村里人提起过黄杨这个名字。”
池年扫了一眼兢兢业业的小五,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便是陶白有意隐瞒了。
魏怀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想了想:“嗯……那你去采样本?快去快回,我和小五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身上长满蘑菇不能动弹我再把你背回去?”
魏怀拉长语调,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可我背不动你啊——还是只能我去。”
池年不为所动:“你和我回去找陶白问清楚。”
“陶白爷爷上年纪了,可能是忘了呢?外面的赤环菌已经有腐烂的迹象了,错过这次,下一次想要采到原始样本不知要什么时候。”魏怀用另一只没被钳制的手拍拍池年的胳膊,示意他放轻松,“虽然他没和你提过黄杨,但我知道啊。我比你更早地来到逢春村,叶兰师傅和我说过的。”
池年定定地看着魏怀,她的眼睛像一汪幽深的潭水,池年只能看见最上层显而易见的笑意,更多的情绪藏在潭水深处,难辨其形。
直到魏怀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池年才终于松开魏怀的小臂,叮嘱着他反复说过的话:“如果遇到危险,就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了。”魏怀小鸡啄米般点头,走出几步后才想起对着池年招手道谢,一点真实的情绪从潭底翻了上来,“谢谢你,池年!”
魏怀的身影钻入密林深处。
她先是走,走到池年看不见自己时,才开始加速。步子越迈越大,节奏越来越快,等到心跳的声音压过草丛里的虫鸣,她终于克制不住奔跑了起来。
手腕上的镯子越来越烫,像无形的路标,像寻亲的信物,清晰地为魏怀指引前进的方向。在黄杨死后,她还是第一次从黄杨分身雕琢成的镯子上感受到如此鲜明的反馈。
魏怀对黄杨这个名字的印象起始于她的童年时代,贯穿她求学生涯,最终匆匆结束于三年前的一场大火。自年幼时结下缘分、亦师亦友的朋友一边在大火里煎熬,一边坦然告知她自己的死讯。
“我求医多年,早已和赤环菌融为一体。”黄杨坦然说,她很多年前就被魏怀移植到另一个花盆中,不过至今也不过一个水杯高,“我一边压制着它,远离村庄生活,一边让分身在人类的世界求医。”
“最近我越来越感到吃力,睡着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间长,我死后,赤环菌没了压制,可能会在村子里爆发。所以我想……干脆用一场大火,把我和赤环菌一起烧干净吧。”
魏怀劝她不要。妖精的寿命比人类漫长的多,人类社会的发展则是日新月异,现在没有的特效药,几年后或许就会开发出来。
黄杨温柔地用叶片拂去她的眼泪:“我记得人类的习俗里,会取木头磨成珠子谋求吉祥?你可以留下我的分身做一个手镯,不过别叫黄杨了……嗯,用我的别名降龙木如何?我是偷偷与人类接触的,你可要把我藏好啦。”
从此便是天人两隔。
三年后,追着赤环菌调查的魏怀凭借黄杨的信物误入了逢春村的结界。进村、出村,遇到池年……
她不像陶白和叶兰那样,将黄杨的存在藏得很好。魏怀其实没有刻意找过黄杨留下的痕迹,治疗赤环菌对她来说是一种执念,但她没想过赤环菌会变异到黄杨的大火也没有烧干净。
池年发现自己骗了他吗?应该发现了?
魏怀对自己撒谎的水平没什么自信,但她没有心思细想了,烧毁的黄杨树已经近在咫尺。不算粗壮的树干焦黑一片,如同一座寂寞的墓碑。
镯子不再烧灼,就是这里了。魏怀平复呼吸,拨开草丛,背对着黄杨树的残躯坐下,像一道屏障,隔开它周围被赤环菌寄生的树木。
在遍布赤色的森林中央,她用了很久,才想好自己要说的第一句话:“黄杨,我找到治疗赤环菌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