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年在逢春村住下了,作为一个外乡妖。
魏怀感觉很奇特。
魏怀是人类,她住在只有妖精的群落,她心知肚明,自己是一个“异类”,一位过客。
等村里病得最为严重的村长陶白痊愈,短暂的医患关系也就走到了尽头。
但池年不一样。他在逢春村内住下,便好像真真切切地成为了村里的一员。
这日清早,魏怀支起窗户,看到池年在院落里劈柴。他用斧头很讲究,手柄握在手心,举起,发力砸下。劈砍好的木桩从中间裂开,规整地一分为六。
等劈好一摞,用藤条结结实实绑好,垒到柴房去。
“早上好。”
魏怀半困半醒,眯着眼适应刺眼的日光,将窗户用支条固定。
她一抬手,雕着龙纹的银镯也跟着左右摇晃,像阳光落在溪流之中,清凌凌地晃动着。
池年被晃了下眼睛,移开目光:“嗯,先吃饭吧。”
镯子是池年找回来的。
他动作很快,掩藏逢春村的密林根本拦不住他。几乎是魏怀刚把配好的药剂洒在陶白周身的土地上,池年就带着玉牌和镯子回来了。
魏怀不知道池年用了什么方法从泥巴怪手里把东西拿回来,她相当识趣地没有问。
比一般执行者厉害三倍的执行者,手段应该也是三倍的高明,万一、她是说万一,真的发生了池年强抢泥巴怪这种事,那也是对方打劫在先。
宝物失而复得,池年与魏怀的误会解开,村里以陶白为首的植物类妖精还需要慢慢治疗。魏怀带着背包住进了大师傅叶兰家,池年也跟着住下了。
这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处理魏怀的脚伤。
魏怀褪去鞋袜,靠在床头,挽起裤腿向上卷折,露出一截皮肤:“你不回到妖精聚集地吗?那个叫作会馆的地方。”
“嗯。”池年坐在床尾,单手按在魏怀的脚踝上。
朦胧的绿光在二人眼底摇晃。
池年:“逢春村的事,还要再调查的清楚些才行。”
池年的手心有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虚悬在魏怀的脚背,偶尔的皮肤接触让魏怀忍不住缩了缩脚趾。
他整个妖精人高马大一只,端正地坐在床尾也壮得像只模仿社会礼仪的熊。治疗时也板着一张脸,除了生气和冷笑,魏怀还没见过他更多表情。
她悄悄观察池年,见他对自己的小动作没什么反应,继续将自己的脚往后挪……
“别动。”熊先生的手掌压了下来,“这是在治疗。”
魏怀揪着满是谷物的枕头,试图从它厚实的重量上得到几分安心感:“其实放着不管,过几天也会好的。”
池年头都不抬:“现在就可以治好,为什么非要过几天?与其天天被扛着走,能自由行动更轻松吧。”
听池年的意思,如果魏怀的扭伤不好,往后几天池年都包接送。
要是有辆轮椅推着过去,魏怀也就答应了。但继续像扛麻袋一样游街示众?她觉得不行。
“我和村里的妖精很熟了,我可以找叶兰师傅帮忙送我。”
代表灵力的光点钻进魏怀的皮肤,消散在血肉之间,像冬天擦过脸颊的飞雪,有点凉,也有点痒。
但池年的手心却很烫,魏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雪人,从接触的地方一点点融化。
……魏怀更不自在了,逃跑似的往床与墙壁的夹缝里缩。
绿莹莹的光暗淡下来,池年沉声问:“如果你和逢春村的妖精关系真的很好,为什么没有妖精接你进村?反而放你在森林里到处碰壁?”
魏怀一怔,小动作也停了,解释道:“我第一次来逢春村时是跟着赤环病的踪迹来的,确实认路。后来村庄周边的赤环病消退不少,所以我才在森林里迷路了。这不能怪逢春村的村民。”
“就当是那样吧。”
池年捉住魏怀的小腿,毫不留情地将人拽了回来:“那么陶白能治,我就不能治?”
一个使力,魏怀的小腿压在了池年的大腿上。
可能是觉得这个姿势比刚才更方便,也可能觉得魏怀以单脚跳的姿势倒在床上实在不太体面。池年一伸手,捞起魏怀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身侧,不忘把她抓着的枕头一并塞进她怀里,嘱咐道:“别乱动,不然我再把你抓回来。”
魏怀……魏怀再一次深刻意识到人与妖精在力量上的差异,同时感谢池年的好心,让她能窘迫地缩着肩膀,把脸彻底埋进枕头。
“知道了。”她小声说,抱紧枕头,将脑袋埋得更深,干脆破罐子破摔,“你讨厌人类,不是吗?”
池年的手心又一次亮起光芒:“算是吧。”
唉,算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算是。还有刚才的就当是那样,那样又是什么样?
和当官的交流真费劲。
魏怀心里嘀咕,声音罩着一层枕头,瓮声瓮气:“我在治病一事上学有所长,也吃这碗饭。即便并非同族,也会尽心尽力。”
池年没搭理她。
魏怀又说:“你不用勉强自己接触我,等病治好,我自然就会离开。若你不放心,监视我也行。”
池年说:“自然。”
……他又在自然什么?多说几个字不行吗?
魏怀:“所以咱俩算是谈好了?”
池年移开了手,收回外放的灵力,仿若无声的赞同。
魏怀惊喜地抬头,像个迫不及待的胡萝卜,不用农户过来拔,自己从土里跳了出来,嘴巴如同机关枪般开始输出:“这就很好啊!我很感谢带我到逢春村,但实在没必要勉强,被讨厌自己的人治病感觉也怪怪的……”
池年:“走几步试试。”
魏怀卡了一下:“……啊?”
池年很耐心地重复:“走几步试试。”
……哦,原来是治完了。
魏怀默默咽下没说完的话,熄火了。
但不用继续身体接触总归是好的,走两步就走两步。
魏怀撑着墙缓慢地交接重心。使力、走路、小跳,神经传递来踏实的稳定感,压过了对池年的牢骚。
魏怀惊喜地摸着自己的骨头:“痊愈了!谢谢。灵力真是厉害。”
“错了。”池年得意地勾起嘴角,“是我很厉害。”
“我在修炼一事上学有所长,也吃这碗饭,即使是人类,在我面前干坏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魏怀:怎么有点耳熟?
池年双手向后,撑在床边,绷紧的肩膀一点点松懈下来,棉麻的袍袖盖住半边手背,褶皱堆积在腕间,视线的焦点不知对准了墙壁的哪一处,试探着晃悠到魏怀身上,又强装镇定地移开了。
“我住在逢春村,不光是你,每一只妖精都躲不过我的监视。”池年用力咳嗽几声,“之前误解你是我的不对,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于是,魏怀第一次知道,池年笑的时候,会露出一侧的虎牙。
牙齿很白,咧出一点尖,把脸颊与耳垂的薄红衬得明显。
……
…………
之前魏怀也在逢春村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她跟着病患转,几个妖精家打着圈住,谁家的妖精要是突然身体状况不对,她也好立刻赶到。
现在情况好转,有了固定的住处,还有了一个监控成精的妖精保镖。
同住一处的人会对彼此的生活习惯有更多了解。
魏怀发现池年似乎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他所说的监视并不是虚话,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在天亮前起床,绕着村落巡视一圈,再到驻扎在广场、还没醒来的陶白身边坐一会。
晚上时池年也会这样走上一圈,有点像魏怀家楼下棋艺高超但深藏不露的老大爷,他遛狗时就是一副背着手面无表情的样子。
除此之外,等到魏怀起床的时候,他往往已经完成自己的巡视定额,在帮着叶兰和赵洪砍柴。用池年自己的话讲,他看不惯寄宿时白吃白喝的妖精。既然是寄人篱下,自然要出力干活。
白吃白喝的魏怀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喝了一口赵洪乘给她的白粥。
还好她是人。
池年看不惯的事情还有很多。
叶兰和赵洪家有一个小院,院里有个陶土制成的水缸,水缸缸底裂了一角,闲置至今。正逢盛夏,风一吹,树上的落叶和昆虫扑簌簌往里落,很快积满厚厚一层杂物与尘埃。
有一天魏怀半夜渴醒,想要舀些水喝。她点起灯笼,迷迷糊糊往水缸一照,和一只酣眠在水缸里的蟒蛇面面相觑。
四目相对,一人一蛇都吓没了半条命。
魏怀是越害怕越发不出声音的类型。她拿起隔壁水缸的木盖往破缸上一扣,嗓子里求助的话还没酝酿出来,又见水缸裂口处钻出半条蛇尾,这下没招了,直接扭头就跑,连掉落的灯笼都忘了捡。
转日,魏怀准备找叶兰为弄丢灯笼这事道歉,发现窗口挂着她昨夜丢了的灯笼。敞口一夜的水缸装满了干净的水,没有半片落叶。叶兰在客厅拉着赵洪说话,夸池年不但武艺高强,修水缸的技术也是一流。
最后,魏怀在院子里找到了带着阿瞳捏泥巴的池年。
阿瞳蹲在地上,满脸都是脏兮兮的泥巴,身前摆了一排奇形怪状的泥巴人。池年坐在一米外的大石头上,一条腿踩在石头边,一条腿垂着,跟着阿瞳比划的动作,百无聊赖地勾勾手指,让泥巴军团摆出整齐划一的动作。
阿瞳兴高采烈地招呼魏怀:“姐姐!看,我的泥巴会动了。”
到了今天,池年终于开始看不惯叶兰家单一的菜色了。
叶兰家的饭桌是大红色实木圆桌,桌板用弹簧扣固定的那种,四边可以折叠成一个方桌。
魏怀又一次起晚了,掀开帘子进屋时,池年正挽着袖子,用抹布擦拭桌面上的水渍,手边是堆叠起来的碗筷。
魏怀一边拉开木椅,一边打着哈欠问:“其他人呢?”
陶白的情况又恶化了,带着红色斑点的叶片落了一地,半夜有妖精带她去看诊,魏怀忙活了一整个晚上,天快亮时才合眼。
池年将一碗饺子推到魏怀面前:“都去广场上探望陶白了。”
叶兰家的经典早饭韭菜饺子,面是自己磨的,韭菜是地里割的,饭是每周七天样样重复的。
但作为食客,也是没资格对主人家说三道四的。是因为人和妖精的味蕾构造不同吗,还是身体上的区别?从植物中获取需要的能量能满足一天的生活所需吗?
魏怀攥着筷子,慢吞吞搅拌碗里粘连的饺子皮,开始神游天外。
每到这时,魏怀就会很羡慕妖精的体质。池年跟她跑了一整晚,前前后后采药磨药,第二天还能神采奕奕地劈柴做饭。原来神话史书的修仙传奇不全是骗人的,真的有得道妖精能克服食欲和睡眠本能。
那他们某一天突然又想睡觉了怎么办?褪黑素有效果吗?剂量又是多少?植物和动物对睡眠的机理和需求又不一样……
思绪迷迷糊糊发散,魏怀想到一半,眼睛又闭上了。撑着脑袋的手肘一点点往外滑,脑门直愣愣地往醋碟里磕。
侧边伸来一只手,扶住了魏怀的头:“快点吃,等会凉了。吃完回去想怎么睡都行。”
魏怀枕着池年的手,权当是送上门的发热枕头,闭着眼应付着:“我这就吃……”
说归说,拿筷子的手却越来越歪,筷子头都要夹到天上去了。
——然后就被池年弹了个脑瓜崩。
魏怀醒了一半,顶着红彤彤的脑门,化悲愤为食欲,恶狠狠地宣布:“我现在就要做你最讨厌的吃白饭的人!”
池年在等魏怀吃完的脏碗碟,在魏怀旁边坐下了,单手撑着脑袋侧目看她,不为所动:“哦,那你当吧。”
什么嘛!
魏怀扒拉碗里的饺子整个送入口中,恶狠狠地咀嚼,吃到一半又感觉不对,油脂的香气在口腔中蔓延,馅料攒成丸子,嚼起来又弹又鲜,没有半点鱼肉的腥气。
她又扎起一个,只咬了一半,看到切面里肉馅里还放了些芹菜碎,赶紧再扒拉几口:“……好好吃!你做的吗?”
魏怀吃得眼睛都亮了。
“……看你前几天采药时盯着河里的鱼看,就捉了点。”
池年对魏怀拿筷子的方式很嫌弃:“像什么样子。”
被美食治愈的魏怀没有一点怨气,立刻端正姿态:“我这就改。”
“吃完赶快回去睡觉。”
魏怀点头如捣蒜:“好的好的。”
池年:“……”
池年:“……你盯着我看做什么?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类和妖精相比有多么脆弱了吗?识趣的话,等事情结束后跟我去做记忆清除……”
魏怀红着脸打断他:“锅里还有剩下的吗?我还能再来一碗吗?”
池年:“……”
魏怀递上了自己的空碗。
池年接过碗,沉着脸去厨房了,几秒后,一碗温着的水饺重新出现在魏怀面前。
魏怀在池年无语的目光下开开心心地又吃了一整碗,被困意和食物支配的大脑转了转,终于挤出一些空余思考今天的安排。
魏怀:“池年,你下午有空吗?等我醒了陪我去一趟后山吧。”
池年问:“又去采草药吗?”
“差不多,陶白爷爷的病不能再拖了。”魏怀放下碗说,“我需要去赤环病的发源地,采集原始样本。”
妖精吃饭吗……不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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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