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醒了,盯着天花板看了三分钟,渐渐开始习惯自己每次醒来都在全新的地方。
身下的木床宽敞柔软,被褥暖和顺滑,枕头里似是填充了某种谷物,有点硌人。
熹微的晨光从木窗的缝隙间倾泻而入,照亮不大不小的一居室。木质的屋子宽敞透亮,简单地陈列着木柜与梳妆台。墙角还有一架老式缝纫机,一看就是某位人家自用的寝室。
墙上的挂表指向六时。
魏怀扶着床头坐起,高烧已退,束缚她的藤蔓也被解开,大脑一片清明。趁四下无人,她先是撩起衣物,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检查了身上的伤痕。
胳膊、大腿、腰腹、手背都留有青紫的淤痕,这是大手怪和泥巴怪留下的。一些已经结痂的伤口则是她在林间穿行时不慎剐蹭的,膝盖和手肘的伤是摔的。
魏怀对着镜子照了照,只道执行者不愧是执行者,经验丰富,掐她脖子的力道虽大,但没留下一点痕迹。
还剩脚踝。
她的鞋袜都摆在床尾。魏怀赤足点地,先落下左脚,再试探性地踩下右脚。踝关节高高肿起,比刚受伤时更加吃不得劲,那时还能跑几步,现在怕是走路都难了。
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能活着回到逢春村就很好了。
窗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风送来逢春村特有的桃花香气,魏怀抬眼看去,一朵开得正盛的桃花被塞了进来,飘落在窗沿。
接着扎着发髻的小男孩正顶开缝隙,探头探脑:“魏怀姐姐?”
魏怀惊喜地喊出小孩的名字:“阿瞳。”
“你醒了!”
小孩兴奋地把窗户拍得哐哐响,一溜烟地跑开,边跑边喊:“大师傅、二师傅!魏怀姐姐醒了!啊,等等,坏蛋!你不许去——”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木板上的每一步都怒气冲冲,像一只狮子示威的怒吼。
魏怀困惑。
什么时候有了大象化灵的妖精?
池年板着一张脸撞开木门,刚要发难,见魏怀衣冠不整地坐在床上,光裸的小腿在床边晃荡,又“嘭”地一声把门合上了。
细碎的垂帘叮叮当当地敲在木门上,隔着一层木板,池年气急败坏的声音都沉闷许多:“不知廉耻的人类!”
又是一阵叮铃咣当的脚步声,更多妖精凑了过来。
阿瞳正儿八经地用手指指着池年:“你才不知廉耻!是你没有敲门!”
“诶呀……这……池长老……小孩子,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魏怀刚醒,阿瞳乖,不要吵。”
“瞧这孩子身上破破烂烂的,师承的镯子也丢了,一定吃了不少苦。”
“是啊,还好池长老心细,知道抱着人,没像之前那些粗俗的妖精扛麻袋一样抗回来……”
池年:“……”
池年:“都下去吧。”
阿瞳的大师傅二师傅是一对夫妻。大师傅名叫叶兰,二师傅唤作赵洪,说是师傅,其实也没教阿瞳修炼。阿瞳年纪太小,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叶兰赵洪将阿瞳带在身边,教他识字穿衣,关系和人类社会的一家三口差不多。
昨天池年抱着魏怀来到时,叶兰认出了魏怀,一试温度高得吓人,忙把人带到家里,擦干净身体,又喂了些食水。
而在这一夜间,池年走访了村内不少住民。
村里的情况比他想象的好上很多,两个月前,确实有一场疾病在村中蔓延,受害者以植物化灵的妖精为主,也有少部分生物化灵的妖精。但总体来说,大部分妖精都已经痊愈,只有少部分妖精残留一点轻症。
于是他又问起另一件事。
“袭击村里的人类?没有没有,我们这里可没有这样的人!”老槐树化形的妖精说,“但要是说人类,上个月……还是上周确实来了一位,非叫我喝苦药。”
趴在槐树肩膀上的啄木鸟扯着槐树的一截嫩枝:“爷爷,你老糊涂了!你一睡半个月,久久不醒,魏医生给您开了有甜味的药片,您信不过,全都扔进臭水沟里。非得让人家上山采药,熬成又苦又涩的药汁才愿意喝!”
老槐树吹胡子瞪眼:“又不是只有我这样!那西边的老宁,北边的老李,哪个不是刁难人?做得可比我出格多了!说到底,这人类科技制成的东西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药草信得过……”
啄木鸟愤愤不平地用尖喙敲老槐树的脑袋:“一群死脑筋!没了魏医生,你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池年的手揣在衣袖里,心平气和地问:“这位魏医生有什么特征吗?”
啄木鸟苦思冥想一阵:“没有吧?黑发黑眼,人类好像都长一个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
另一只乌鸦飞来,停靠在老槐树的胳膊上:“她有一个亮闪闪的镯子,可宝贝了。我问她如果好好吃药能不能把镯子送给我,她却说只能让我摸一下。人类好小气。”
这些话在池年脑子里转了一圈。片刻后,魏怀打开了门,光裸的脚掌踩在鞋顶,足尖紧绷着,一步一下踢踏着挪动。
她个子比池年矮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搭在肩膀,顺着肩头的一点弧度滑落。叶兰帮魏怀擦了脸,污渍与尘土一并被拭去,再加上睡了个好觉,眼下的青黑消去不少。
按人类的审美来看,魏怀绝对称得上一句漂亮。她的漂亮是带着点攻击性的漂亮,可这攻击性来自哪里呢?
池年疑惑地想着,人类柔软的皮肤一刮便会出血,脆弱的骨头不堪一折,就连人类积累出的阅历她也没有。池年摸过她的骨龄,不过二十出头而已。
魏怀清凌凌的眼睛仰头望着他,黑得像一块墨。
池年不自在地捏了下自己的后颈,没进去,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他还惦记着刚才那小鬼说他不知廉耻,从上到下扫视一遍魏怀,落在她空落落的左腕:“你叫魏怀?是名医生?”
“嗯,之前在逢春村行医过。”
魏怀回着话,一步一步蹭回床边穿鞋。
“之前是多久前?”
“差不多两个月。我在待了一个月,后来跟着信使离开,去人类的城镇买了些药材,回来的途中遇到了泥巴怪。”
信使?
池年单手探入袖中,寄到总馆的平安信正静静躺在他的乾坤袋里。算算从这里到总馆一来一回的距离和运输方式,时间倒是能对得上。
信的内容池年已翻阅过数遍,字迹娟秀,言简意赅,并无不妥,没有一字提到人类。村里的妖精对魏怀的药物多有怀疑,言语间却不乏关照之意,隐约有着包庇的打算。
这两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西木子的预言不期间浮现在池年的脑海里,“人类贵人”这四个字连起来就像一句诅咒,池年光是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算了,多想无益。
那边,魏怀终于穿好鞋了。她扶着床,一步一挪,刚要再站起来,一阵失重感突然来袭:“诶!”
池年双手扶住魏怀的腰,将她整个人举高,险些碰到天花板。
魏怀一惊,条件反射地像只八爪鱼一样用胳膊缠住池年的脑袋:“你在干什么?”
魏怀裸露的皮肤贴在池年的脖颈上,柔软而微凉,确实比她昏迷时的体温要低。
“我信不过你。”池年像撕一块胶布那样,轻而易举地把她扯开了,左手倒右手一转,又是一个扛麻袋的标准动作,“跟我走一趟,去见逢春村村长。”
“你把我放下,我不会跑的。等我找个拐棍就跟你走。”
“太慢了。”
说着就继续扛着人往外走。
魏怀自是毫无反抗能力,拽着池年身后的衣摆,急忙道:“等等!至少把我的背包也拿上啊!”
村长名唤陶白,原型是一棵桃树,据说是密林中第一只化灵的妖精,年龄已经有一千岁以上了。
村内都是土路,一共前后也就十来户妖精,都围着中心广场的桃木而建。
离群索居的妖精总是喜用原型。但桃木总是长不高的,陶白的树干低俯着,像一位老人佝偻着脊梁。于是村里的妖精清理了附近的树木,又将房子建造得远些,以免挡住村长的阳光。
晨光洒满桃木的每一片细扁的叶子时,树皮的纹路逐渐勾勒出眼睛与嘴的纹路,睁开眼乐呵呵地叫了一声:“魏怀,回来了,已经过去一年了吗?”
接着,他看向池年:“好久不见,小友。辛苦你把她带回来了,能麻烦你把她放在我的树根边吗?”
池年放开了魏怀,连同她沉得要死的背包一起。
大树的枝桠动了动,缓慢地伸出一截,点了点魏怀脚踝处的伤口,点点青绿的光芒渗入魏怀肿起的关节。
魏怀抓住了这节木枝,制止了他的治疗行为:“爷爷,你和村里的人都答应过我,不能随意使用灵力。这点伤我养个几天就会好的。”
陶白装糊涂:“哎呀……老了,老了,记性不好……”
陶白一醒,逢春村的妖精们也就自然而然汇集过来。密林里没什么新鲜事,昨日池年挨家挨户的走访,今日魏怀又出现在了广场,妖精们就都围了上来。
大师傅和二师傅也在。大师傅拉着魏怀的手,小声抱怨着:“刚才池长老突然把你带走,有没有受伤?来时还知道抱着你,怎么现在就如此粗鲁……”
她是被抱到的吗?魏怀不记得了,她学着大师傅压低音量:“为什么叫他长老?他是当官的?”
池年双手抱胸靠在树上,把魏怀打量的眼神抓个正着:“我听得见。”
-2025.08.14修改逻辑错误。
-2025.11.05修改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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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逢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