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觉得他看起来聪明其实有点蠢:“你也不想想你那大哥是干什么的,找个人很容易吧。”
可能是李忘生在场,祁进难得没有反呛回去:“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的工作性质,后来没过两年他的寄件地址全成了保密,我还都还不回去,就干脆全送到了福利院。”
“我以为自己表现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但他却锲而不舍,好像也无所谓我收不收似的。那几年其实我们见过几面,都是他休假时来找我。”祁进看着杯子里微漾的水面,“我没办法表现的很热情,只当他是普通的朋友那样交流,但生活确实没有交集,话也说不上几句。”
“他很忙,特别忙,保密单位不是那么好混的,”祁进苦笑,“后来我抓住了规律,反正他的休假不多,只要他有空的时候我假装没空就行了,不见面能让我好受一点。”他顿了顿,又说,“但他还是会给我寄东西,写信,你们能相信吗,那是一段长达八年的时间,我们两个却没有彼此任何的即时联系方式。”
“我和他就像两个活在5G时代里的古人,他没有自由,我没有勇气。”祁进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已经要比哭更别扭了,“然后那个雪萝卜出现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在玩网游,可能做特警就是那么手眼通天,也可能是通过别的途径看到了我的朋友圈,他知道我在玩的角色,知道我所在的服务器和帮会,他隐瞒身份,作为一个仿佛萍水相逢的玩家出现在我周围。”祁进的语气能听出仍有一丝怨气,“我发现他玩得很好,于是跟他切磋,后来还一起打了好几个赛季的jjc,他找遍了所有的借口不开麦,我怀疑过他是妖号,但从没怀疑过他是谁。”
“因为忙,他上线频率不高,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在陪我。我只当他是个合得来的亲友,但师父结婚之后有人把我的照片发在贴吧,那段时间来找我求情缘的人很多,他们好像一夜之间都变得很宽容,能接受我所有的问题。”祁进面露尴尬。
李忘生也想到那时,因为跟风来纠缠祁进的人很多,甚至不限性别年龄,把帮会搞得乌烟瘴气,祁进简直被烦得差点A了。
“我躲到凌雪号上找清净,结果他也冒出来说‘你要不考虑一下我’?”祁进无语地看着对面表情复杂的两个人,“你们懂我当时的感觉吗,就好像整个筐里最微微后一个,你以为永远会保持新鲜的果子也在眼前烂透似的,我说你别开玩笑了,他很认真的说‘我没有开玩笑’。这令我很失望。”
“再后来的事情师兄都知道了,他只要上线就变本加厉黏着我,我除了躲别无选择,就这样耗到了去年年末那会儿。”祁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谢云流,“你们的事情对我的冲击确实很大,虽然玩这个游戏不可能不知道有这样的关系,但真正发生在身边还是很不一样。”
“因为之前也有人求情缘不成在背后骂过我,说我绝对是gay,当时嗤之以鼻,但后来还是会多想一下,很诡异的……”祁进声音愈低,刘海将眼睛挡着,“只要我开始想象,对象无一例外都是他。”
“那你这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谢云流忽然下了诊断,脸上露出过来人的表情,“这不板上钉钉吗。”
“可我只把他当大哥啊,哪怕心里有怨,哪怕无法释怀,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过别的。”祁进忍不住辩解,“可能是心里太乱,后来雪萝卜上线又问我要不要情缘的时候,我随口对他说我有喜欢的人。”而后他在李忘生吃惊的表情中再次解释,“我那么说的时候其实也没有特指谁,只是一个堵话的借口。”
“他问我是谁,我没法回答,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又问那个人很好吗,我含糊说很好。然后他就说祝你幸福,只要你开心就好,我只希望你开开心心。那个时候我心里终于有了一点怀疑,他语气中流露出对我的认识,显然比我以为的要更多。但他没有给我再问的机会,隔天就寄了一堆东西给我,说工作太忙了要A一段时间,还让我注意身体按时吃饭,不要总是熬夜玩游戏。”
李忘生用怜悯的表情看着他:“你和雪萝卜也没有别的联系方式?”
“没有,”祁进摇头,“但我已经怀疑雪萝就是他了,因为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过话,这太像他。可是我联系不到他,他这几年级别攀升,保密程度更高,我从旧信件中找到以前他留过的联系方式,但那边说他已经去了特殊部队,只能帮我做登记,并不能找到他。”
“你有点太当局者迷了吧。”谢云流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异常尖锐,“都这样了还‘大哥’呢,你珍惜眼前人吧,就非得到即将失去生死关头才能醒悟吗?”
祁进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很迟缓地露出非常悲哀甚至有一丝神经质的笑容:“师兄,即将失去的生死关头不是没经历过,可这种事情,我一个人想明白是没有用的啊。”
谢云流陡然想起刚才姬别情浑身上下的伤,又联系方才两人之间别扭的互动:“难道……”
“进腊月没几天,我接到部队的电话,还以为是他联系我,结果是他的长官,问我是不是姬别情的家人,让我方便的话去机场,他们有人接我去见他。”说到这里,祁进脸都白了,“不怕你们笑话,我看过电视剧,以为这种电话肯定是让我去领盒子的,盖着国旗,贴着黑白照片,里面飘轻。”
“我查了一路新闻,什么都没查到,然后我就安慰自己,太平盛世的,国富民强也不打仗,当兵的应该没什么危险……”即便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但想起那天祁进还是心慌地难以呼吸,“但骗自己真的很难,我在路上无法控制地想他要是真没了,成了烈士,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从没觉得自己那么混蛋过,怎么这么些年就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呢。”
“到机场我见了部队的人,我哆哆嗦嗦问到底怎么了,那一排人都朝我敬礼,我说你们别敬礼我太害怕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放下手,只说‘人没死’。”
“‘没死’,能这么说肯定也不是好活,可我终于能喘口气。我跟着上了飞机,接我那人说他执行任务受了伤,部队正在全力救治中。我问什么任务,那人不说,后来我逼着那个人模狗样的副参谋长说实话,他才告诉我那任务危险级别高的吓人,前一个小队全军覆没,本来第二批根本轮不到他,但他是主动去的。理由是他孤儿一个,上没老下没小,没有任何牵挂。”
祁进沉默半晌:“他申请的时候,没想过我。就像他选择去当兵的时候一样。那天平一端坠着家国责任,而另一端他自己的命都毫无分量,我当然也压不了称。很可笑的是那个副参谋长告诉我他的抚恤金很多很多,比能买到的任何意外险都要高,他的语气就好像当年福利院的老师,他们都觉得我行了大运似的,”祁进又刺耳地笑了一声,“然后我就想,原来他承诺的荣华富贵在这等我呢,这些年他说的话,倒是除了会来找我之外全都做到了。”
“真是非常,了不起。”祁进表情冷得吓人。
“你别这么想,”李忘生安抚,“人不是救回来了吗。”
祁进摇摇头,又是苦笑:“可是师兄你也看到了,我们俩现在比寻常合租的室友都尴尬,他什么都不说,对我很疏远也很客气,我虽然想聊聊,又不知道能聊什么。上周我听到他在问医生什么时候拆石膏,他想回去训练,我没忍住,又朝他发了脾气……”
他持续抠着那根肉刺,皮肤之下已经渗出血来:“有时候我在想可能是我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超过了人生的一半,分歧也太多,恐怕没有希望再恢复如初。”
“我们俩分开的时间也很长啊,”谢云流说着把李忘生往自己旁边拽了拽,“而且还没有小时候一起生活的经历做支撑呢,你也别那么悲观。”
祁进抬起头,神色颓萎地看着他:“但问题恰恰就在这里,你们是在心智成熟的成年、已经遇到无数人之后遇到彼此的,为什么而做选择也很清晰。可我们认识的年纪太小,一起生活的时间又太长,在那个糟糕的环境里,也许换一个人也会一样,他到今天去参加送死的任务时唯一联系人会写我,如果换做是我好像那个对方也只能填他的联系方式,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只是……一样没得选而已。”
“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谢云流很直白地问,“这种事情确实复杂,但人还是把自己放第一位能活得更舒心,你不如怎么想就怎么去争取,反正已经与最坏的可能擦肩而过,就算你说完就被他揍趴下,也总比真去领抚恤金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