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九月中,稻田刚刚收割完毕,大地秋凉,人们也有了闲暇的时间。
萧不微花了两天时间,巡查完整个田庄。
田庄很大,不仅有住房、工坊、畜圈,还有菜园果园,以及一片麦地,更别说田庄外还有租赁给佃农的广袤田地。
住在田庄的人也很多,因此就显得格外混乱。
尤其是田庄的人事安排和日常开支,自从谢氏病了之后,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账就没有一笔能对得上的。
首先是人员冗杂,现在整个田庄只有她一个主子,但下面伺候的人足足三四十个人,多得离谱,连烧茶水的都有三个,连伺候人都没精细的。
尤其谢氏去后,她院里的人全都没事干,整日游手好闲吃空饷。
再者是田庄的开支巨大,单是内院,每月就要花出去上千贯,一年合计一万多贯。
她们住在田庄里,每日吃庄上的用庄上的,平日里也没什么宴饮酒席、娱乐开支,怎么就要花这么多钱?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九品小官月俸仅数贯,就算晚唐物价飞涨,钱不抵用,花用也太过靡费。
在江南这片较为安稳的地区,一贯钱差不多能买一石粮食,而一石粮食够一个成年人吃上两个月。
萧不微仔细翻了翻账本,发现账册记载,除了雇佣奴仆,采买食物,购置香料绢帛、家具器皿外,其中有一大笔开支是送给了时任湖州刺史的李师悦。
这没事了,人情往来吗……
略过此条……
最后还有屡见不鲜的主守自盗问题,萧不微在查账本的时候,发现库房的东西根本对不上数,不是这个瓷器没有了,就是那个金饼缺了一块。
林林总总,简直罄竹难书。
等她读完这些问题,下面的人脸已经白了一片。
对这些问题,萧不微无意追究过往的错误,在第一次的主仆动员大会上,干脆利落地提出了日后的要求:
裁撤人工,缩减开支,明晰权责,颁布赏罚条例。
院子里只要留十多个伺候的人就行,其他的人暂时赶去修房子。吃的用的一概缩减,内院开支减少到两百贯。
除了管事外,萧不微还提拔了四个比较沉稳的内院掌事,分别是合意、春桃、周四媪、谢锦,都是叠叶给她挑出来做事沉稳的。
合意负责她的贴身事务、通报传话,掌管部分内室钥匙;
春桃负责内庖采买膳食,管理内外厨房的厨娘和采买伙计。
周四媪负责内院粗使,如洗衣洒扫、搬运看护等活计。
谢锦负责匠艺,这方面管的就比较杂。除了织婢、绣娘、园丁等人,那些赶去修房子的,都由匠头统一管理,等房子修完了再看表现安排。
在安排这四个人之前,萧不微特意把谢锦单独叫来谈了谈,表达了一下对匠艺的重视。
她对匠艺是很看好的,这些工匠都是谢氏从长安带来的,工匠在这个时代地位不高,但却有着巨大的发展潜力。
资本主义的萌芽就是从工厂手工业发展起来的,这些不起眼的工匠,极有可能会成为她日后赚钱的主要来源。
虽然她现在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做,但预先准备着总是好的。
萧不微让叠叶把她临时整理出来的这份《萧氏田庄职事人员责任表》读了一遍,询问众人:“诸位可还有异议?”
面对突然的人事大改,老媪们难以接受,尤其是之前在谢氏房里负责膳食的田媪,直接一撸到底赶去修牛棚了。
钱媪发出一声悲戚的呜咽,肥胖的身体十分灵活地扑到木台上,抱住她的脚。
“十几个人,两百贯钱怎么抵用?小娘子千金之躯,怎么能过这么清苦的日子!老奴不是怕吃苦,实在是小娘子身边缺不得人伺候啊!”
萧不微拉着钱媪的手把她拽起来,叹了口气,“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想这么做……”
“咱们,已经没钱了啊!”
萧不微说得痛心疾首,任谁来了都看不出什么问题,“如果不这样,明年,就养不起田庄这么多人了啊!如果钱媪不愿,那只能请您另谋高就了。”
钱媪没话说了……
世界上大多数问题,都可以用钱解决,相应的,也可以用没钱解决!
当大家都意识到田庄已经负担不起庞大的人员日常开支,大家的担忧就会从如何窃取私利,变成如何不被辞退。
钱媪看着萧不微真诚的双眼,默默趴了回去,修牛棚就修牛棚吧,至少还有工钱拿……
收拾完了内院的妇人们,萧不微趁热打铁,索性把田庄里的男性仆役和雇佣来的长工也都叫来,开个田庄全体员工动员大会。
男性总是比女性要有震慑性,而且他们离萧不微更远,更谈不上什么忠心与否,一言不合甚至是有可能闹起来的。
她没有托大,特意把赵霆叫来坐镇,雄壮威武的齐鲁大汉提着一把□□站在他旁边,一看就很有安全感,镇得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对。
因着部曲人多,很多事都可以交给他们做,谢氏没有雇佣多少男仆,加上工匠、豢夫、车夫等技术性工种,也就二十多人,外院事务也多,倒没必要缩减人员开支。
萧不微读完了人事调度安排和奖惩制度,接下来只强调一个重点,那就是——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啊!
奴仆们个个愁容惨淡,配合上田庄断壁残垣的场景,着实有几分凄惨,仿佛不是人事整顿,而是破产清算。
萧不微深谙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道理,给了叠叶一个眼神,叠叶随即拍了拍手,叫人搬出了一袋袋粮食和一匹匹绸缎。
东西摆在场圃,堆得有小山高,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隐隐期待着。
叠叶笑道:“这些都是小娘子给你们的赏赐,每人十尺绸布,五斗稻米,所有人都有。”
哗——
人群沸腾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纷纷朝萧不微谢赏。
奴仆们还以为府上没钱了,日后就要节衣缩食过日子,没想到还能有意外赏赐,登时喜气洋洋,脸色终于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
等东西发完,叠叶及几位掌事各自带着人下去安排事务,萧不微这才迎上了姗姗来迟的老掌庄。
老掌庄是一个叫萧荆的中年男子,四十来岁,一把稀疏的山羊胡,脸上满是久经风霜的褶子,一脸苦相。他也是萧家的老人了,上一辈得了萧谦赐姓,原本是长安萧府的账房。
箫荆不急不忙,先是恭恭敬敬的朝她躬身垂手拜了两拜,随后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小娘子——咳咳,小娘子有何吩咐?”
他昨天跟着部曲一起杀流匪,后脑勺磕到石头昏了过去,之前一直躲在躺在床上养伤,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在她来之前,萧不微问过了旁边的赵霆,得到“虽有才干、行事惫懒”八个字的评价。说简单点就是,干拿月钱不办事!
萧不微当即就不爽了,她府上怎么能容下这种不做事的人!都给我爬起来干活!
她一把握住老人家的手,关切道:“院公啊,听闻你被流匪打伤了脑袋,现在可好了?”
萧荆眼中含着两泡热泪,“多谢小娘子挂心了,为了小娘子的安危,奴受点小伤算什么……”
“院公身子健朗,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萧不微道:“我初掌家务,多有不懂之处,以后田庄上上下下的事务,还要劳院公操心了!”
“小娘子说笑了……”
“不巧,眼下就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交给院公!”
“奴有伤——”
“院公不必推辞,我知道院公精于筹算,素有谋断,绝对能胜任此事。”
萧不微一张小嘴说得飞快,萧荆几次插嘴都被打断,脸上浮现一丝恼怒,语气有又几分无奈,“小娘子,奴年纪大了,实在担不得重任!”
“田庄眼下外有强敌窥伺,内有府库不丰,此等危急存亡的时刻,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萧不微正色道,“院公连这点小事也不帮我吗?”
萧荆垮下了身子,如丧考纰,“小娘子说便是,有什么事需要奴去做的……”
萧不微当即让人取来鱼鳞册,劈里啪啦地开口:“昨日我翻看账簿,发现还有许多荒田无人耕种,大量田地产出不明,各户收成差距过大,要劳院公帮我招揽佃农、厘清土地、核算租收。院公?”
院公沉默了……
这是一点小事吗?
萧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要把上万亩田地全部厘清,这活可不轻松啊!”
“这才要院公出马呀!我想知道,以我们现有的土地,每年最多能收上来多少粮食,养活多少人口,再养多少部曲。”
“国祚将衰,人人自危,萧家需得尽快壮大自身实力,方能保全于乱世。这刚迈出去的第一步,就要院公帮我摸排清楚了!”萧不微眼圈红了,马上就要哭出来,“院公可愿意助我?”
哼!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拒绝吗……
欺负他老人家心肠软……
年仅四十三却总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萧院公默默接过了鱼鳞册,满腔苦涩,“小娘子心有大志,奴愿效犬马之劳。”
萧不微花了三天时间看完了历年的账册,安排人员事务,终于把人心浮动的田庄拉上了正轨,修葺工作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动工了。
田庄本就有雇有木工屋匠,又有几十号部曲奴仆,人数是够了的,就是该如何修缮重建,萧不微想了想,最终决定要大改!
“我要把庄园修得跟铁桶一样,任何流匪都杀不进来!”萧不微叫来了赵霆,指着草图对他说道。
萧霆拿起草图仔细看了看,上面除了原本就有的院舍棚厩、工匠作坊,多加了许多防御设施。
原本围着栅栏的地方增加了一圈围墙,墙高两丈。
墙顶设垛口,墙外悬挂布满尖刺的滚木。围墙的四周分别建一座望楼,用于日夜侦测敌情。
外挖壕沟,引太湖水形成护庄河,庄门前设置吊桥。
加固庄门,采用厚重硬木,包裹铁皮,设置多重门闩。门上建望楼,并在围墙四角建角楼。
这样的防御规模,俨然已经比得上一个小坞堡了。
赵霆沉吟道:“想要建造出这样一个坞堡,怕是要不少花费。”
“你以为我缩减开支是干什么的,可不是没钱了,只是要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你回头去找萧院公核算开支,找我拿钱就是。”
萧不微摆手表示这都不是事,“坞堡这个说法不错,到时候就把庄园取名叫萧氏坞堡!”
“等坞堡建成了,我们就再也不怕流匪了。”赵霆也有些兴奋,看着图纸不禁憧憬起来。
他发现在庄园不远处的顾山山脚下,还单独划出了一片辽阔的区域,他指着那片区域问:“小娘子,这里是要做什么?”
“给你们训练的营地。”萧不微指着草图,昂首道:“这里往北是顾山,往东是太湖,没什么人居住,正好可以让你们避开人烟,安静训练。”
赵霆眼皮跳了跳,“可是我们只有四十多人,用不上这么大片地。”
萧不微笑靥如花,“没事,以后会用得上的。”
赵霆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小娘子还要豢养部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