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沃茨迎来了四月下旬,即便是在春日里,打人柳依然保持着警惕,偶有不知趣的小鸟飞得太近,那些枝条便会猛然挥舞,将入侵者驱赶得远远的。
这个时间,六年级学生都去参加幻影显形考试了,所以这堂魔药课只有三个尚未成年的学生参与。斯拉格霍恩教授在布置完作业后,就借口要去储藏室照看他那些珍贵的材料,离开了教室。
德拉科故意坐在离波特和麦克米兰最远的角落,羽毛笔在他的指间转动,坩埚旁摊开的羊皮纸上写着关于药剂的改良方案,专注得他都没察觉被哈利·波特用审视的眼神打量了片刻。
“厄尼,克拉拉最近怎么样了?”哈利刻意没有压低音量,但在空旷的教室里,不论怎么样交谈都异常清晰。他甚至不用特地去看德拉科的反应,也知道对方不会错失。
“唉,别提了……”厄尼·麦克米兰带着叹息说道,埋头奋笔疾书的德拉科甚至能想象出他脸上那副讨厌的神情,“自从她收到母去世的消息后……状态就很不好。”
德拉科手中的羽毛笔静止了。耳朵犹如失灵了般,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响。那陌生的信息像成千上万只金色飞贼在他耳边疯狂地振翅,撞击着鼓膜。
“是啊……食死徒们那么猖狂,几乎每天都有人被袭击。”哈利像是对厄尼说,又像在对别人说似的,有意无意的拔高了一点声音。“就连凯蒂和罗恩都在学校遇到了意外,你说学生里会不会已经有食死徒混进来了?”
哈利的话语让德拉科瞬间愕然失色,每一个字都在敲打他敏感的神经——那双盛满了泪水却一言不发的棕色眼睛,便毫无征兆地撞进德拉科的脑海。
原来是这样。
不是因为他手臂上的标记,也不是因为他那套言之凿凿的纯血理论。在克拉拉流下那些砸在他心上的热泪之前,她的世界就已经崩塌了。
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羞愤——在经历了那样不可理喻的事情之后,她居然只是默默地离开,将他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傻瓜。一个在他自以为是的残酷表演中,被她不动声色地看穿底牌的可怜虫。
德拉科宁愿克拉拉直接用恶咒攻击他,也好过被她用所谓的宽容给钉在耻辱柱上。
“梅林在上……我希望是你多虑了,哈利。”厄尼难以置信地开口,“如果这是真的,那克拉拉岂不是处境很危险?”
“但愿不会。”哈利表面平静的陈述,已经在德拉科心里化为了警告。
德拉科坩埚里的药剂因为无人照料,已经错过了加入下一个材料的时间,正发出垂死般的嘶声,他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一切。
他不甘地咬咬牙,甚至已经能想象出波特此刻那副故作深沉,实则充满快意的表情。波特是在故意挑衅,将他的尊严层层剥下,放在这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公开处刑。
德拉科压抑着波涛汹涌的情感,强行让它们沉入黑暗,在重新熬煮完药剂后,斯拉格霍恩也回到了教室,一一检查了他们三人的课堂作业后,便满意地放他们离开了。
还未等哈利他们收拾好材料,德拉科便已经逃离了教室,平时维持的优雅已经荡然无存。
他逃到了六楼那个很少有人去的男生盥洗室,阴冷的空气包裹着他,破旧的管道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拧开水龙头后,他将一捧又一捧的水狠狠地泼在脸上,寒意让他短暂清醒了一瞬,却无法浇熄内心灼烧的火焰。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和凌乱的发梢滴落,将他的白衬衫浸湿了大片。
德拉科抬起了头,望向镜子里那个陌生又可悲的自己——眼眶通红,双唇毫无血色,巨大的恐惧压垮了他的眉骨。
如果从未沐浴过阳光,怎会知道黑夜的难熬。
紧接着,那被压抑许久、属于十六岁男孩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
德拉科哭泣着,怨恨着,想在泪水中焚化自己整个存在。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接近活着。
就在这时,一个半透明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管道里冒了出来。
“是谁在哭?” 桃金娘飘在半空中,用尖细又带着几分幽怨的声音说道,“哦……是你呀。”
德拉科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吼道:“滚开!”
桃金娘被他吓得缩了一下,但却没有离开,反而带着病态的好奇和同情,向德拉科飘近了一些。
“我知道……你会来这里,是因为觉得没有人能理解你,对不对?”她的话诡异地戳中了德拉科此刻的心境,这让他愣住了。“全世界都觉得你小题大做……可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疲惫。”
本来德拉科还感觉不到,麻木内心早已成为他的生存本能,直到桃金娘将那个词宣之于口。
他开始疯狂地回溯着这个学年发生的一切,消失柜的修理比他预想的还要困难百倍,可是他却苦苦撑到了现在。
总有一天不得不痛下杀手的恐惧一天天地蚕食着他的心智,他甚至不敢去细想那恐惧的源头是什么——只因他直觉那只会让自己更加脆弱不堪。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德拉科带着哭腔开口,不知怎的,平时那用来防备外界的尖刺似乎都收敛了些许。“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失败……没人相信我能有所作为!就连她也……”
他想重新用怒火将自己包裹起来,可下意识地把克拉拉说出口的时候,他哑然了。
“‘她’是谁?”桃金娘歪了歪脑袋。
“她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德拉科没有回应对方的疑问,自顾自地宣泄情绪,“我宁愿她对我大吼大叫,咒骂我、攻击我……至少说明我在她眼里还算个东西!”
桃金娘飘得更近了些,用充满戏剧性悲伤的语调说:“哦,是的……被无视的感觉……就像有人在你面前,却穿过了你的身体……我明白,真的……”
桃金娘病态般的共情,此刻对德拉科而言却成了唯一的慰藉。
他想起从小到大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从仰望他身后的荣光,到审视他脚下的泥泞——那些虚伪和恶意像网一样将他罩住,使他动弹不得。
然而他却亲手毁掉了唯一能感觉自己没那么糟糕的东西。
他想起在天文塔上,用那套纯血理论去攻击她被父亲伤透的心时的失望神情。在有求必应屋被撞破最大的秘密时,他用食死徒的身份去恐吓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撕扯她。
在她最需要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时,自己不仅没有伸出手,反而成了那场风暴里最冷酷无情的巨浪,将她最后的希望彻底拍碎。
克拉拉曾执着地将她的勇气和信任交付于他,他却没有成为勇敢的人。
这才是不可饶恕的。
“我……我……”德拉科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无尽的悔恨。“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我……可是我不知道!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连他们都知道……我却……”
桃金娘静静地听着,她当然听不懂具体的内容,但她能读懂德拉科的情绪。
濒临崩溃的少年食死徒,和早已死去的少女鬼魂,以荒诞的形式,共享了彼此那同样无望的孤独。
一个月后的某天傍晚,刚从有求必应屋挣扎出来的德拉科·马尔福,又来到了六楼男生盥洗室。从之前那天起,这里就成了他的临时避难所。
他这次没有再费力去拧开水龙头,而是把手撑在洗手台上,任由泪水滴落在肮脏的洗手池中。
“完了……彻底完了……根本不起作用……”他语无伦次地对着空无一人的盥洗室喃喃自语,“我会死,我真的会死!我不想死!”
桃金娘听到德拉科的声音,从隔间里飘了出来,盘旋在了上方。
“别这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她温柔地安慰道。
“谁也帮不了我!”德拉科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声音颤抖,“我做不到……做不到……如果不快点成功……他就会杀了我……”
他望向镜中的自己,看到软弱无力的眼泪向下流淌。
紧接着,德拉科的身后出现了人影,是哈利·波特。那一瞬间,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哈利站在盥洗室入口,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盛着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还有些许德拉科无法忍受的同情。
羞耻感如洪水般淹没了德拉科全身,他最不堪的时刻偏偏是被眼前这个人尽收眼底。
于是德拉科颤抖着手摸向了魔杖,哈利也下意识地抽出了魔杖自卫,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撞,火花四溅。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噩梦的慢动作回放,咒语在狭小的空间里横飞,镜子碎裂,水管爆裂,桃金娘的尖叫声刺破了耳膜。
德拉科的理智逐渐在怒火中崩塌,当看到哈利滑倒在地时,他举起魔杖念出了那不可饶恕的咒语,这一刻,他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呐喊:又来了,你又在伤害别人。
“钻心剜——”
“神锋无影!”
无形的利刃撕裂了空气,也撕裂了德拉科的胸膛。那一瞬,他看见哈利·波特脸上的惊恐,以及桃金娘瞪大的双眼。
德拉科后退了几步,踉跄着躺倒在积水中,山楂木魔杖从他的手中滑落——诡异的平静降临世间。
冰冷,是第一感觉。
它顺着咒语撕开的伤口,一点点偷走残存的温度。德拉科徒劳地抓着胸膛,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身下蔓延开,在寒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形成黏腻的血色湖泊。
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了。洁白的衬衣正紧紧地贴在德拉科身上,分散晕开鲜艳的红,像盛开在他身上的玫瑰。
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姓氏、血统、财富……在这一刻,都随着流失的温度逐渐变得毫无分量。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渺小。
死亡是平等的,它不看血统,不问力量,它会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无论是巫师,还是麻瓜。死亡是最终的失控,是任何魔法都无法战胜的法则。
然而此刻的德拉科·马尔福脑子里并没有这些宏大的复杂念头。
这一刻,他先是想家了。
想念父亲和母亲,想念昔日的马尔福庄园。
从小到大,即使是最淘气的恶作剧被发现,即使是考试成绩不如人意,即使是与同学发生冲突……总有人会为他收拾残局。父亲的权势,母亲的温柔,家族的荣光,像坚不可摧的屏障,将所有的危险和伤害隔绝在外。
他回忆起七岁那年,自己骑着玩具扫帚从花园的台阶上摔下来,膝盖擦破了皮。那时他哭得撕心裂肺,母亲匆忙赶来,用丝绸手帕轻柔地为他擦拭伤口,父亲则恶狠狠地责骂家养小精灵没有照看好他。
那道小小的伤口在一天之内就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可现在,没有人会来救他了。
德拉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浅,透过逐渐模糊的视线,他看见哈利·波特跪在自己身边,那张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自责。
讽刺的是,此刻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竟然是他曾经最痛恨的人。
天花板上摇曳的烛光,在他涣散的瞳孔里碎裂成晃动的金色光斑,像无数个嘲弄的鬼火。
他想起了克拉拉。如果她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她不会原谅——因为他伤害了她。
这些念头比身体的伤口更痛,带来了无边无际的绝望。
原来,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一切,失去了重要的东西,而且再也没有机会弥补。
曾经的他将所有的痛苦化作了对他人的伤害。而这种伤害,最终会回到他自己身上,形成一个无法打破的循环。
那是名为成长的痛处。
死亡吻上他的一道道伤痕,不断涌出鲜红的疼痛,在细数着他犯下的种种罪行。
德拉科逐渐困倦,斯内普在旁边念反咒的声音也跟着模糊不清。
在那片即将吞噬他的黑暗尽头,仿佛还能再次触碰曾亲手推开的爱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