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养的日子缓慢而悠闲,艾吉奥的身体状态在熟悉的环境里迅速恢复,只是时间和照料滋养得了□□的伤痛,却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愈合得远比伤口缓慢太多。
这段日子他几乎不出门,就在庄园里无所事事消磨时间,某天路过办公室,看见克劳迪娅正埋首于一堆厚厚的账本之间,羽毛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桌案以及她专注的侧脸投下金色的光影。
不知怎么的,晃神间,艾吉奥却仿佛看到的是数年前她刚被叔叔强按到这个位置时,克劳迪娅手舞足蹈大闹嚷着她才不要工作的画面。
艾吉奥:“……噗。”
这一声立马引得克劳迪娅闻声抬头,一看是他抱臂倚着门框那副游手好闲的气人德行,瞪了一眼横眉冷对:“看什么看,要不咱俩换换,你来坐这里干活,我去睡大觉怎么样?”
艾吉奥失笑摇头:“饶了我吧,我可不擅长这个。”
克劳迪娅没好气哼了一声,她当然也只是撒气随口那么一说,才不可能真的放心把庄园账目这么重要的事丢给外行,只翻个白眼又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而艾吉奥依然没有离开,只是静静看着妹妹仔细工作的模样。
哪怕对方不再理他,无声的逐客令已经下得很明显,可他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曾有个人就算再不喜欢,也一直维持着至少半月一次和家人联系的习惯,不管工作再累心情再糟糕,最后也总是会深呼吸做好心理准备拨通视频通话,报喜不报忧地将近况告知父母,然后忍受着对面换汤不换药的唠叨。
那时艾吉奥不理解她为什么总要自讨苦吃,而萧晴脸上盖着一片蒸汽眼罩躺在沙发里,试图缓解着又被她妈妈磨叽一通的烦躁心情,苦笑道: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啊,E哥。”
“哪怕他们是真见不得我过得好,再比如假设我有个弟弟,他们偏心或者试图从我身上吸血,我都能做到下狠心和他们彻底断联,可问题是——我爸妈还真从没想过用我的婚姻去换什么,他们真就单纯只是观念问题,怕的是他俩百年之后我再也无依无靠,这让我怎么狠心完全不理?”
“方式很讨厌是真的,可里面的感情也是真的,而任何感情,哪怕是血缘,不主动去维护的话也会枯萎的。”
……
艾吉奥忽然开口:“克劳迪娅,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克劳迪娅手中的羽毛笔再次一顿,她抬起头来,跟见了鬼般拿眼神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一遍,就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个哥哥似的,一双和艾吉奥颜色相似但略深一些的琥珀色眼睛里写满狐疑。
“你谁啊?”
克劳迪娅脱口而出,言辞犀利:“你不是艾吉奥吧,或者说只有身体是,我的哥哥难道是在外面调戏了会黑魔法的女巫被报复下咒,搞来什么鬼魂给附身了?”
艾吉奥:“……”
他哭笑不得抱怨道:“也说得太难听了吧,如假包换是我本人啊。”
“那就是有别的阴谋。”克劳迪娅毫不犹豫说道:“怎么,嫌给你的那份分成不够花,不够买你那些华而不实镶嵌宝石的长剑匕首,还是又看上了谁家漂亮姑娘,准备买珠宝去哄骗人家的芳心呢?”
艾吉奥:“………”
——怎么说的越来越难听了喂!他的人品到底在亲妹妹心里有多跌破谷底啊!
他举双手投降:“我发誓我什么酬劳都不要,真的只是想帮你做些事而已,到底要怎样你才会相信我?”
克劳迪娅:“……呵。”
他都这样了显然她仍是不信,克劳迪娅倨傲地抬了抬下巴,用扬起的眉梢示意桌角一摞乱七八糟的纸张:“行啊,那我们就来试试好了——这是三个月里蒙特里久尼外销葡萄酒的账目,也不指望你能一下子研究明白,就先算个每月流水出来,再按时间顺序把它们排好吧。哦对,要是头晕眼花就立刻停下,别稀里糊涂算出来一堆错数给我帮倒忙。”
艾吉奥露出一个被小瞧的不耐烦表情瞪回去,拉开椅子潇洒坐下把那堆纸张往自己跟前一划拉准备大显身手,同时手习惯性往兜里一掏——不对,空的。
艾吉奥:“……”
坏了,忘了他现在没手机,没有计算器app了。
艾吉奥:“……能给点演算纸吗?”
克劳迪娅刚还看他自信满满往那一坐、纸笔都不那一副要凭口算的模样大为震惊,听闻这话才松了口气,随手丢给他一沓废纸。
从午后到傍晚,直至有仆人轻手轻脚走进来点上灯烛,艾吉奥才头昏脑胀抹了把脸,总算把那一沓乱七八糟格式不一的账目算完,并按时间排序成一份完整的——期间克劳迪娅早就搞定了她那满满一桌子文件,甚至还比他快半个小时悠闲坐那开始喝茶,可见效率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哟呵,不错嘛。”克劳迪娅接过羊皮纸大略一扫,心情颇好嘴角一挑:“虽然慢是慢了点,好歹一处错都没出,看来小时候学的那些还没彻底忘光,还以为你当时全部心思都在逃课贪玩上呢,现在感觉怎么样?”
艾吉奥一张英俊的脸在烛光摇曳下显得有点发青,他面带菜色捂住嘴:“……我想吐。”
克劳迪娅幸灾乐祸大笑起来,也给他倒了一杯茶:“说说吧,你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到底是哪里来的天使半路冒出来涤荡了你罪恶的灵魂,等下次祷告日我会格外虔诚感恩一下的。”
“我从不觉得我的灵魂哪里称得上罪恶。”艾吉奥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又随之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唇角噙着一丝隐秘而柔和的笑意:“不过……遇到天使什么的,确实也可以那么说。”
克劳迪娅表情古怪扬起一边的眉毛,刚开口欲说些什么,艾吉奥却不打算给机会让她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挖,手一挥跟变魔术似的在桌上摆了两个小瓶,表面有精致漂亮的珐琅彩绘花朵装饰,立刻转移注意力吸引了克劳迪娅的目光。
“这是什么,你从威尼斯带的礼物吗,怎么到家这么多天才想起拿出来?”
作为亲妹妹,克劳迪娅可不跟他整礼貌客气那一套,一派理所应当大剌剌拿起一个瓶子把玩两下,艾吉奥不置可否耸了耸肩也不解释,只等她自己打开瓶盖嗅了嗅,本以为这种容器装的不是香精就是香水,固定在盖子上一根细细的小银棒却沾上来的是一些接近肤色的浓稠液体,几乎没有什么香气,只有凑近了能闻到一点点油脂的味道。
“这是粉……呃,总之这是化妆用的,涂在皮肤上可以遮盖瑕疵那种。”
见了鬼了他居然在母语上词穷,但是也确实忘了提前记一下粉底液这仨字用意大利语怎么说……艾吉奥心中无奈扶额,却在妹妹面前依旧保持一脸高深莫测:“从别处得到的配方,用到杏仁粉、橄榄油、珍珠粉、蜂蜡调制的,还加了一点点黏土增强遮盖力……你先试试看,比例还可以再改,大致配方我已经教给工匠,等调整合适了就替换成这个,把你还有母亲平时用的那什么……好像是叫铅白膏的东西,赶紧全扔了,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用久了会中毒。”
他连珠炮般一鼓作气说完,克劳迪娅就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半天才回过神来重新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漂亮小瓶子,把蘸取的液体点在自己手背上尝试涂抹。
她很快发现这种膏霜质地柔滑很容易推开,虽然不如铅白强大的遮盖力和牢牢扒在皮肤上不易脱色,但明显和皮肤融合得更好,极细的珍珠粉末涂抹均匀后在肌肤留下亮晶晶的光泽,加上几乎没有色差,更显得像是没有上妆的天生好肤质。
克劳迪娅再次抬起头,用极复杂的眼神望向办公桌对面的艾吉奥。
直到这会儿,她算是明白了。
合着前面那些什么反常凑上来主动关怀,什么耐着性子“改过自新”帮她工作,全都是在为了这一刻做铺垫——毕竟想象一下就知道了,就凭艾吉奥这个常年在外面不着家的德行,要是他好不容易回家还突兀跑过来对她的化妆品趾高气扬地指手画脚,克劳迪娅不一怒之下跟他吵起来才怪,更别提心平气和接受他带回来的东西。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这么多,难道是艾吉奥话里遇上的那个女人……不,那位“天使”吗?
不过克劳迪娅明知眼下问也没用,只释然一笑轻轻摇头,把两只瓶子一起收起:“好的,我和母亲今后都会把底妆换成它,有心了,谢谢你,艾吉奥……我是说,哥哥。”
经过此事又过了一段时间,克劳迪娅某天忽然把艾吉奥再次喊来她办公室,这次她桌上没有堆着满满的账本和羊皮纸卷,而是几个瓶瓶罐罐,可以看到透明的容器里统一盛放着少量粉底,被调制成了深深浅浅的颜色以及膏状固态或流动液态的质地,克劳迪娅盯着它们拧眉沉思。
“噢,你来得正好。”
她头也不抬招呼艾吉奥落座,开门见山介绍道:“你还真的捡到宝了——这个东西用起来的确更舒服,卸妆洗净之后皮肤状态也不会变差,我还发现如果调整它们的颜色和质地做出不同样式,用在面部就可以在不同的位置制造阴影和提亮,比起把整张脸抹得死白更能凸显一个人的美貌,就像绘画那样。”
艾吉奥:“啊……嗯。”
他听描述就想起了躺在萧晴家抽屉里过期那些花里胡哨的现代彩妆,要知道他本意可真没有回到五百年前提前掀起美妆革命,真的只是出于对亲人健康的考量才鼓捣了无害粉底,然而克劳迪娅竟靠这么点灵感启发就研究到这种地步,艾吉奥只觉得哭笑不得,对女性在这方面独有的敏锐性也只有报以衷心敬佩。
可是克劳迪娅的脸色并不见得有多开心,反而从之前就透着苦恼:“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粉膏制作出来哪怕再小心保存,也顶多只能维持十几天的完好状态,再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分层变质,气味也会变得不新鲜——要是天气热的话这个过程还会更短,想要作为商品推广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你拿到配方的时候,没有得到相应延长保质时间的解决办法吗?或者你自己有没有什么主意?”
艾吉奥:“……”
当然有啊,他在心里说道,什么这个酸这个钾那个钠,总之就配料表后面总能看见那些,但问题来了——让他上哪在这个年代给她整防腐剂去?
“你觉得我有办法的话,会藏着掖着不告诉你吗?”此刻内心活动极其丰富的艾吉奥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无奈一摊手:“得了吧,卖什么卖,别想了,我承认你想法是好的,但目前根本不切实际,还不如只拿配方去跟你认识那些商业伙伴还有各家族的贵妇卖卖人情呢。”
克劳迪娅:“……啧。”
她显然极不甘心瞪着那些瓶子,却也实在没辙,只好压抑着忿忿不情不愿暂且作罢。
……
自他十七岁经逢家族巨变,在马里奥的教导下苦练战斗与暗杀两年,后十九岁再次出发踏上去往佛罗伦萨复仇之路起,就常年在外奔波极少归家,也显然这么些年里,真正陪在母亲玛利亚身边的时间就更短了。
又或许这只是借口,真正的答案是以前的他在无意识逃避——逃避永远双目浑噩望着一个方向呆呆出神,手中紧紧抱着佩德鲁奇奥留下那个匣子的母亲,他知道是什么造成母亲为此封闭自我的极度悲伤,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撬开那扇沉默紧闭的门。
但现在,他不再无谓对着空气祈求母亲哪天能凭空恢复,也不再因为不忍心看到那幅画面就刻意躲避,他开始每天都专门留出一段时间,到玛利亚的房间呆上一会儿。
有时是带着一本诗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声念给她听;又有时是抓上一把庭院里盛开正灿的鲜花,插到窗台的瓶中。
再或者更多的时候,他干脆什么也不拿只空手过去,语气轻松随口抱怨:“您大概都不会相信——就在刚才克劳迪娅把我叫过去,要我帮她给一位合作伙伴的妻子挑选礼物……真是见鬼了,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我哪懂这个啊?”
他望着玛利亚无神涣散的双眼,温柔又无奈叹了口气:“……显然,在这种事上我俩都还不够成熟呢,要是您能帮帮我们就好了,您的眼光可一向是最好的。”
……
起初,玛利亚默然无言,一如既往从无回应。
但艾吉奥从不灰心气馁,不刻意强求母亲哪天一定能恢复清醒,也不执着非要得到她只言片语的答复,只将探望彻底化作呼吸般理所应当的日常,锲而不舍日日报到。
在沉默的母亲——这个世上他最信任的人面前,渐渐的,艾吉奥发现自己可以卸下一切防备,他完全不用再当那个需要在克劳迪娅面前不断证明自己可靠的兄长,也可以暂时不是马里奥那个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与新生代刺客。
只有这时,他可以只是个满腹牢骚多愁善感对着母亲吐苦水的年轻人,一路上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遭过敌人的暗算,什么都可以毫无顾忌对玛利亚倾诉,不知不觉的,他讲述的越来越多,有这些年的见闻与感触,到后来连许多没告诉过克劳迪娅与马里奥的事也一一吐露而出。
甚至,她是他第一个告知了自己那趟异世界之旅的人,至于玛利亚有没有具体听进去,艾吉奥也不是特别在意,只是很放松很心情平静地讲着。
“您知道吗,妈妈,我遇到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在唇角不自觉牵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她在另一个世界,也在五百年之后……您肯定会以为我疯了吧……”
而自然,他心里清楚不管玛利亚状态清醒与否,她都一定不会真的责怪他,这种认知给了艾吉奥倾诉更多的底气,他频繁地在母亲面前提起萧晴,说起她的聪明与固执,说起她那些稀奇古怪、却别有一番智慧在其中的主张,说起她明明自己过得一团糟,却还是竭尽全力帮助他。
也说起她看透也懂得他的一切,数次拨散他的迷茫,成为他心中无可替代照亮前路的那盏明灯。
……
有一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艾吉奥神色平静为窗台上的花瓶换上一束新鲜的小雏菊,然后伸了个懒腰坐到他的老位置上,扭头看着母亲倚靠床头闭眼小憩的沉静侧影,忽然想起什么般扑哧一笑,一派闲适随意开口:
“对了妈妈,说起来——老实讲,其实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完全无法理解您和父亲——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他悠然感叹着:“真的,放在从前,我可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如何能下定决心将自己的生命与另一个人牢牢绑定,发誓余生只忠于这唯一一个伴侣,以前我觉得这简直太可怕了,和坐牢有什么区别?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迷人的风景,那么多有趣的邂逅,人居然会选择主动为自己带上镣铐,根本是脑袋进水疯掉了吧。”
“那时候我以为,至少我自己永远也不会产生想和谁结婚的念头,就算哪天需要家族联姻——那就让费德里科牺牲一下呗,至于我嘛,只会打架挑事招惹姑娘,这么不成器真要结婚你们也不会放心不是吗,干脆就别管我,让我一直自由自在就好了。”
讲到这里,他欠兮兮地吃吃闷笑两声,但很快这份窃喜又转为惆怅的黯然,艾吉奥仰望窗外眨了眨眼,目光望向那片辽阔湛蓝的天穹。
过了片刻,他再次开口。
“不过现在……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感慨完这些,艾吉奥嘴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半是苦涩半是释然嗤笑了一声:“……不过可惜,让我懂得了这一点的那个人,她自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婚主义呢。”
……
他的目光依然投向窗外那片无垠天际,也因此刚巧错过了身后同时发生的一幕——
一直如同雕塑般静默的玛利亚不知何时悄然睁开了眼,从他背后投来一道柔和的目光。
不是以往那种涣散无神的、而是视线依稀有所聚焦,带着久违的几分清明与关切,静静注视着儿子宽厚却此刻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