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光少了什么,同时也多了什么——就算他身手再敏捷战力再强大,在被大量卫兵堵在总督院里来个瓮中捉鳖、只能正面突围的情况下,艾吉奥不可能毫发无伤——防反无限连那是游戏,他这可是实打实的刀剑无眼上阵拼杀,只能说伤势较轻已经是万幸了。
而此时,那些穿越时空时被不知名神秘力量抹去的一身战斗外创,此刻也都原原本本一分不少地回到这具躯体上,疼痛如同迟到的潮水汹涌拍打着他的神经,艾吉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染了自己一身的痕迹不光全是来自敌人,还有他自己的血。
首先,他必须得处理这些伤口。
艾吉奥咬紧牙关,趁着清晨街上还没人的功夫迅速隐没在威尼斯清晨刚刚苏醒的建筑阴影间,像是受伤的野兽踉跄前行,好在1485年威尼斯的记忆在他头脑中鲜明异常,对所有事物的印象都清晰得像从未离开,反倒是安逸的异世界生活许多细节朦朦胧胧像隔了一层雾,想来也只能是伊述的手笔,很明显,只有祂们最不想他记得那一切……那也没关系,只要没有能力直接将那段回忆抹去,就奈何不了他。
心中乱糟糟这么想着,艾吉奥凭借本能和记忆向着一个熟悉的方向艰难移动,沿着街巷一阵七拐八绕后,他叩响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双眼浑浊却目光精明的老医生,看到是他没有丝毫震惊,只露出一个毫不意外的表情把门拉得大开让他进来,同时自己拖着脚步到室内,取下挂在墙边这个年代医生都会使用的黑袍与鸟喙面具,迅速而熟练穿戴整齐。
同时在此期间,艾吉奥也轻车熟路进屋开始脱下长袍与上衣把伤处露出来,并自觉往他从前来看诊的老位置一坐——这个医生与小偷工会关系匪浅,还是当初刚来威尼斯安东尼奥给他介绍的,不会将他这个通缉犯的行踪泄露,当然,代价也是昂贵数倍的费用……三成诊金七成封口费,好在这点还不需要他来发愁,那袋曾被萧晴嫌弃是烫手山芋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弗洛林金币,这会儿正原封不动在他身上。
狭小的诊室内,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的古怪气味,褪下破损衣物的艾吉奥此时上身**,肩背与上臂纵横着几处深深浅浅不断流血的交错伤口,最严重的一处在逃亡中不得不多次牵扯撕裂,还往河里跳过躲避追兵,这会儿已经皮肉外翻泡得发白,显得格外狰狞。
艾吉奥忽然心想:话说……他应该不会因为感染死掉吧,大肠杆菌金黄葡萄球菌链球菌,不知道之前也就算了,这么想想以前的自己还真是命大,以后摆脱追兵还是少往水里跳好了,就威尼斯河道那水,真是杆菌又微生啊……
“——Cazzo!”
他正神游天外,突然手臂上一阵剧痛袭来,疼得他惨叫出声一跃而起,随手一挥不小心打落医生手里的瓶子,用来消毒的烈酒飞出去摔得粉碎,手里一空的老医生见鬼般正瞪着他。
艾吉奥:“……抱歉。”
“噢,没事。”
反正你有钱,都算你诊金里就得了呗,医生如此心说着,表面则随意摆了摆手,只是透过鸟喙面具镜片的浑浊老眼里看着浮现几分发自内心的诧异,起身去找一瓶新的酒时,老医生终忍不住问道:“只是消个毒,怎么突然这么大反应,以前你不都是不怕疼的吗?”
艾吉奥重新坐回椅子上,剧痛的余波令他仍然连连粗重喘息,额头上冷汗淋淋,听到问话,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苦涩神情。
“……是啊。”
艾吉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充满自嘲的艰涩苦笑:“大概是因为……有段时间被人养得太好,给惯坏了吧。”
老医生默然在他那张神色难懂而惨白如纸的脸上投来一瞥,但没接话,只是转身走进里间的药柜窸窸窣窣一阵翻找,期间时而响起些玻璃器皿轻微碰撞的声响,片刻后返回,拿来的并不是一瓶新开封的烈酒,而是一个旧旧的缺口陶杯,里面装着小半杯颜色奇怪的液体,隐隐散发着一股不知名植物根茎的味道。
医生把杯子往他鼻子底下一递,另一只手指了指他身上最严重那条皮开肉绽的伤口:“别处都还凑合,清个创上药包扎一下,死不了人的,但这里必须得缝针,先把这个喝了。”
艾吉奥直直瞪着杯子里的可疑内容物,瞳孔微微收缩,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这是什么?”
老医生面露不虞,他这把年纪摸爬滚打游走在灰色地带行医大半辈子,最烦的就是这种不知天高地厚到处惹事、回头搞一身伤还挑三拣四问东问西的小年轻——不信他还找他看病干屁,找别人去得了呗,外面可多的是“遵纪守法”巴不得拿这小子换赏钱的“正经医生”,咋不找他们去呢?!
艾吉奥看出他的不耐烦,赶在老医生可能把杯子砸过来或者直接把他轰出去之前,他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有个朋友也懂医学……所以我对它的成分比较感兴趣。”
这算不上撒谎,要是莱昂纳多在这里,肯定一眼就能看出这坨又棕又绿的泥浆里有什么,又或者如果是晴,也肯定一巴掌打掉这种看起来就可疑的怪东西,然后拉着他去打青霉素针……
老医生脸色稍霁:“是罂粟提取物,还有点别的,能让待会儿针扎进你身上的时候少受点罪,不至于咬断自己的舌头。”
艾吉奥却面色骤变如临大敌,死活不肯接杯子——卧槽开玩笑呢,鸦片哎!这怎么能行,还是足以充当麻醉的高剂量,这要是从此染上毒瘾了,那不要命吗!不,比要命还可怕,根本是生不如死!
老医生颇感有趣看他变脸,发现他知道罂粟的副作用,这会儿倒也信了这小子是真对草药学略有涉猎,而不是个疑神疑鬼只会瞎嚷嚷的草包,嗤笑一声:“也有别的,比如曼陀罗,也能起到差不多的效果,但那东西更危险,用罂粟最坏无非就是个上瘾,换成曼陀罗的话,我可不保证你之后一定能醒来——剂量稍微差一点点,你就要在睡梦中直接去见上帝了,怎样,选哪个?”
艾吉奥:“……哪个都不要,直接缝吧,我能忍住。”
老医生鄙夷地白了他一眼:“你能个屁,要是从前的你说这话没准儿还有点可信度,但就你刚才淋点酒上去都叫得跟被阉了的公猫似的那德行,算了吧,真等我一针下去,你再疼得跳起来给我这老骨头一拳打飞——我这把年纪了,可受不了这个。”
艾吉奥沉默片刻:“那就给我一瓶酒吧,越烈越好。”
老医生也跟着默然盯了他一会儿,才迟疑开口:“那样的话,你得允许我把你捆起来,不然你挣扎起来我控制不住,也没法下针。”
艾吉奥闭上眼,深深呼吸。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金色的眼睛里只剩下决绝坚定,咬紧牙关但字字清晰。
“……可以,动手吧。”
………
………
等到伤口基本收敛,等到缝在他皮肤上的肠线完全被血肉吸收、只留下嫩粉色新肉愈合的痕迹,等到他重新能行动无碍穿梭在威尼斯拥挤的人群以及街巷的阴影之下,艾吉奥久违来到一处鸟瞰点,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海腥的湿润空气,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现在是1485年,距离那个注定要发生,威尼斯狂欢节上刺杀新任总督马可·巴巴里格的大事件,还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如果按照“原本”的轨迹,他会在威尼斯继续隐匿、策划、等待,在暗流涌动中消耗掉这些时日。
但现在,他不准备在这里继续浪费生命,即便安东尼奥的盗贼工会友善地表示会向他提供庇护,威尼斯密集交错的街巷和水道也能藏身,这些却都无法让他感到真正的安全,漫天的通缉令和街头官员的宣讲像无形的网笼罩着这座水城,每一片阴影里都可能藏着波吉亚的眼线,在这里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般东躲西藏,被动地等待那个历史节点的到来。
很明显,比起异国他乡,有个更好的地方适合他此时需要休养的身体,一身破损的衣物装备也需要重整,以及更重要的是,他满怀惆怅难以平复的心灵也需要一个稳固的支点,好让他重新感受这个世界,确认自己的真实存在,没有什么比家园和亲人更能抚慰一个漂泊多时且疲惫不堪的灵魂了。
或许不用说得那么文艺,简单来说就是——他想家了,就是这样。
……
于是几天以后,一艘开往南方的货船底舱,无声无息溜藏进去一个身手矫健的偷渡客。
数日之后货船靠岸,他混在嘈杂的人群与货物中悄然登陆,剩下的路途他避开大路选择走私小径穿行在丘陵之间,当那座熟悉的城门出现在视野尽头,前所未有的,艾吉奥忽感到一阵喉头哽咽。
他的家,甜蜜的家,在那个“未来”里有一天会毁于一旦的家园……
他回来了。
庄园的守卫认出了他立刻打开大门,克劳迪娅和马里奥叔叔闻讯第一时间赶来迎接他,脸上都带着惊喜与担忧——当艾吉奥还在威尼斯那会儿,他前脚刚下定决心要回家,后脚就用刺客联络的信鸽往蒙特里久尼传讯简短告知了这件事,连带他试图救下前任总督失败反被圣殿骑士算计这茬,也一并写在信中。
“艾吉奥!”
克劳迪娅第一个激动喊出声,双手提着裙子快步流星直奔他而来,但最终停在离他三步远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一个弹射起跳飞扑上来搂他的脖子,只略有谨慎伸出手,拉住艾吉奥的袖子上下仔细打量:“你还好吗?我们收到了威尼斯的消息,说你……算了不管那些,反正你已经回来了,不是嘛。”
然后是马里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且佣兵头子身经百战的眼光格外细致入微,不用提醒都非常巧妙地避开了艾吉奥缝过针的部位。
“欢迎回家,孩子。”
而他的母亲玛丽亚,依旧因当年遭受的巨大打击至今无法开口说话,却也破天荒主动走出了房门站在楼梯上等他,口不能言但眼神似比平时的空洞多了一丝温柔,带着几分模糊的关切。
对这一切,艾吉奥仿佛感到恍若隔世。
而且他能感受到,无一例外的,家人们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欢迎着他的回归,他们显然看出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愁容,也察觉了他虽然竭力掩饰过、但难免还是泄露几分重伤初愈后略显虚乏的状态,于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默契地尽可能顺着他哄着他。
餐桌上摆满了他喜欢的菜肴,马里奥叔叔绝口不追问威尼斯具体发生了什么,只与他谈论庄园今年收成不错,或者佣兵营刚招那批新兵蛋子闹的笑话这种话题。
克劳迪娅也不再像记忆中那样叽叽喳喳满嘴抱怨,而是像个真正的名门贵女通身气质沉稳优雅,坐在旁边笑吟吟听着叔侄俩交谈,等到马里奥话题用尽一时卡壳,她便从善如流接替上来与艾吉奥继续对话,且言谈从容见地独到,话语里也显露出对庄园事务轻车熟路的尽在掌握,变得很是可靠。
——又或许,早在更以前,在他还沉浸在复仇的烈焰中四处奔波时,她就已经这么成熟可靠了。
只是他一直没有看到,或者说视而不见,狭隘地始终拿着少时的记忆重复久远的刻板印象,忽略了身边最亲之人的成长与蜕变。
而现在,他看见了。
希望还不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