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十天,艾吉奥用手机和认识的人一一交代,断掉了全部他在这个时代建立起来的外部联系,什么公园象棋摊的邀约、流浪猫救助、跑酷俱乐部都不再参加,只剩整日赖在家里,像一只收拢起羽翼的鹰,把所有时间都留给最贪恋的温暖巢穴。
社畜却没有请假在家,依旧每天准时早起挤着地铁去上班,再等日落之后携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两个人一起吃晚饭、聊天,各自洗漱回屋躺下,然后新的一天。
恍惚间竟像是时光倒流,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最初,回到她还没有将那张象征着通往整个现代世界的SIM卡交给他的时候。
期间某次,艾吉奥似调笑提起:“话说……我学你们的中文吃了那么多苦头,作为交换等我走后,你学学意大利语怎么样?”
社畜见了鬼般拿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我学那玩意儿干啥,又用不上。”
“万一。”
艾吉奥定定看着她:“我是说……如果万一,有这种可能,哪天用得上呢?”
社畜:“……”
她为他话里某种令她心脏狂跳的可能性一时失语,但紧接着本能的心理防御又占了上风,使劲摇头试图把某个念头驱逐出脑海,伸出手指严肃地点戳他的肩膀:“我警告你,别在这里讲没依据的空话哈,都最后了给彼此留点好印象,如果你不想我后半辈子对你脱粉回踩的话。”
艾吉奥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举手投降了:“好吧好吧,那就换成……当作纪念我和这段经历,这样可以吗?”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琥珀色的眼里随之漾起一层薄薄水光般的脆弱,他轻轻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沙哑,竟然透出一种前所未有、近乎可怜兮兮的撒娇味道:“晴……为了我,学一下吧。”
社畜:“………”
她的表情更像见鬼,僵了半天才干巴巴憋出一句:“……总之,以后再说。”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显然不是艾吉奥想要,但他没更进一步逼迫,只是轻幽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
他忽然间抬手绕到颈后,解下了那条他一直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几乎已与他自己融合为一体的项链,由一根略显粗粝的深棕色皮绳串了带着手工捶打痕迹的几颗银质串珠,长年累月贴着皮肤已被摩挲得油润光滑,珠子也因多年佩戴覆着一层温润的旧色不再银闪闪发亮,有种古朴沉淀的气息。
接着他探身靠近,预感到什么的社畜紧盯着他的手露出动摇之色,条件反射要缩,却让他沉声制止:“别动。”
艾吉奥身体前倾覆过来,双臂绕过她的脖颈,动作温柔但不容抗拒把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沾染他体温的银珠滚过锁骨滑到衣领里,明明温度相近,她却觉得滚烫,也明明是简单轻巧的一件饰品,却觉得沉甸甸坠在心口上方。
……
在最后一晚,他们一起重温了魔戒第三部。
也是第一次,他们没有离得远远一个窝在床上另一个坐在椅子上,爬上他床铺的社畜破天荒主动往里挪了挪,艾吉奥坐在她身边,静静观影间,两人的手臂时而碰到彼此。
当一场宏大史诗最终走向尾声,结局落幕,阿拉贡加冕成王,弗罗多跟随精灵西渡时,社畜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悄悄侧过来,把脑袋靠上了他的肩。
这份微小的、罕见的自发亲近,让艾吉奥不自觉屏住呼吸。
半晌,他才极其缓慢抬起手臂绕过她的后背,最终轻轻环住她的肩膀,把人搂着带向自己怀中。
额头碰上他胸前那一瞬,社畜微不可察哆嗦了一下,但没有抗拒,还进一步放松身体往下滑,最终整个人婴儿般蜷缩起来卧在他旁边,侧脸枕着艾吉奥结实温热的大腿。
她听到艾吉奥幽幽叹息般的吐气声,他拉起被子给她盖好,然后将之前搂着她那只手轻柔覆上她的眼皮,触感温暖干燥而安心,为她遮去了电脑屏刺眼的光线。
他说:“睡吧。”
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仿佛明天醒来,阳光依旧,他依旧会在那里。
社畜被遮在他掌中的睫毛颤了颤,一丝湿意悄然浸润那些带着茧子的干硬纹路,最终积累在她自己的太阳穴处渗出指缝,在他睡裤的布料上留下一小圈洇湿水痕。
艾吉奥抬头后仰背靠着床头,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手掌稳稳地遮着她的上半张脸,直到对面的屏幕彻底暗下去,直到窗外对面那栋楼密密麻麻透着灯光的窗户一扇一扇熄灭,直到万籁俱寂,一切陷入黑暗。
直到,天光再次降临。
首次没被手机闹钟叫醒的社畜睁开眼睛。
她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伸了个懒腰,从旁边床单早已冷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床上爬起来去洗脸,收拾准备上班。
就是这样。
梦做完了,也该回到正常的生活了。
………
【后来,一段社畜手机上的聊天记录:】
女房东:萧小姐,在吗?
女房东:就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比较爱清净怕麻烦,我家这套房当初是签的整租,合同上就你一个人,然后这不是快到期了吗,我是想着要是你有招室友分摊房租的打算,最好还是提前说一声,我不想多花那心思,每次还得分别催着两边要账,万一两个租客再发生什么矛盾,怪牵扯不清的。
社畜:……李姐,我好像并没有说过我想要招室友,房子我会继续整租,我一个人住,租金一分差不了,到日子会给您转过去的。
女房东:噢,那好。
(隔了几分钟)
女房东:那个意大利的小伙子,他回国了?
社畜:呃,算是吧,他有重要的事得亲自去办。
女房东:还回来吗?
社畜:……不瞒您说,概率趋近于零。
(又隔了四十分钟)
女房东:和我老公商量了,如果你可以年付的话,给你八折好了。
社畜:啊,这……谢谢姐。
社畜:真的,很感谢您。
女房东:没事儿,真换人了未必能像你这样把房子维持得干净,能常租我们也省心,合作愉快。(一个微笑表情包)
………
………
年轻的刺客在稻草垛中醒来。
——身上很疼。
这是意识回笼后的第一个信号,甚至不是某一处具体的疼痛,而是四肢百骸全部在哀嚎抗议被透支的极度不适,几乎能幻听到每一寸肌肉筋骨的咯吱作响,人好像要散架了似的。
艾吉奥睁开眼,照进眼底的是层叠的干草间依稀透进来灰蒙蒙的天光。
茫然间,他下意识动了一下手指,碰到的却不再是触之细腻舒适的床品或睡衣,而是起初有种陌生的违和感——但紧接着反应过来又立刻熟悉到刻入骨髓的,一种软中有韧、且泡过某种液体略显干硬的手感。
——是他右手鞣革手套内侧麂皮的触感,板结发硬是因为之前浸过了血液又风干,这只手染满了罗德里戈那个走狗卡洛·格洛马蒂的血,以及突围路上许多卫兵的血。
……
果然,他回来了。
下一刻,跟随疼痛被唤醒的是腹中饥肠辘辘的空虚,许久没有饮水进食的饥渴撕扯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袋,然后嗅觉也慢慢复苏,扑鼻而来的是稻草干燥腐朽的气息,和他自己身上难以忍受的异味——一身红白的刺客服沾满干涸发硬的污泥,脏得几乎看不出本色,正散发着强烈无比的腥臭。
艾吉奥茫然躺在那里,金色的瞳孔失焦地望着被覆在脸上的草叶分割成好几块的灰白色天空,愣了许久。
而最终,求生的本能还是存在感渐强压过其他所有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身体的酸痛疲惫,起身从散发着霉味的草垛里爬出,四下望了一圈。
没错,这里是1485年的威尼斯,这是他最后那次信仰之跃本该坠入的草堆,他回到了原本的世界。
也正如伊述神所保证过的,数月异世界的生活没有在他此时的□□上留下任何痕迹,身上被精心喂养贴了一层薄薄的柔软脂肪消失,在温和湿润气候里滋润得光滑细腻的皮肤也变回久经风霜的粗糙,离去时深藏在衣柜里的刺客长袍和袖剑自动穿戴回了身上。
只除了……
他站直了稍微一动,预料中锁骨理应被什么轻轻一坠的感觉却迟迟没有传来。
艾吉奥用相比之下还算干净的左手下意识伸到颈间,摸了个空。
原本应该贴着皮肤,带着他体温和多年摩挲痕迹的皮革绳与银串珠,不在那里。
……
莫名其妙的,他牵动了一下嘴角。
昨夜全城搜捕他的卫兵早已不见踪影,四下寂静,只偶能听见鸟雀飞过发出几声清脆的啼鸣,此时天色将明未明,黎明的曙光渐渐在天际线晕染开一层鱼肚白。
天边正在日出,太阳依旧会升起。
无论这片土地上发生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日升月落也永远照常轮转,不会因任何事有所更改。
世界不在乎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只有眼前,他看到巨大的、如同燃烧火轮般的太阳挣脱地平线的束缚跃上天空,万道金光刺破晨雾,洒向错落的砖瓦屋顶、交织的运河水道、广场上惊起的鸽群,以及沾满污秽狼狈不堪的他自己。
那光芒温暖,仿佛触手可及。
……
只是,他心中的太阳,却已远在遥远时空彼岸,隔了五百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