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社畜环在他身后的手骤然攥紧,指甲抠进衬衣的布料,发出刺耳咯吱一声。
艾吉奥更深更用力将她紧紧糅进怀里,仿佛不是被下达了十天以后离去的无情宣告,而是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要消失那般死死拥抱着她。
此时此刻,他只想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命运的戏弄,为什么,让他遭遇这样旁人终其一生也闻所未闻的离奇意外,又为什么,偏偏是隔着茫茫时空与遥远国度,才让他……遇上她?
起初,他排斥乃至恐惧这种过去未来被全部看见的无所遁形感,那种感觉如同将他剥去所有衣衫,浑身**地置于审判台上,他的仇恨、他的抱负、他的一切都被她以一种无法抗拒的方式全然窥见,这让习惯藏在阴影与伪装之下的刺客感到本能的抗拒战栗。
可,当最初的震撼与不适过去,当他后知后觉发现她根本不打算凭借这份洞彻一切控制他,或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反而全心全意庇护他开导他,甚至无私地供帮助时,这份尊重与善意在点滴相处中细腻无声浸润着他紧绷的神经,等回过神来,艾吉奥惊恐发现,自己竟开始沉沦于这种感觉——
他开始沉迷这种无需他多言一字,无需他费力剖白自我,她便能穿透所有表象直接触碰到他灵魂最真实根源的懂得,理解他的仇恨源于何处的失去,也明白他玩世不恭之下掩藏的沉重伤疤,更能在他自我怀疑时精准地指出他未曾自知的闪光,将他迷茫飘忽的灵魂牢牢锚定回身体里。
而且,他最为苦涩而清晰地知道,纵使……他会回到熟悉的年代与故土,纵使他传奇的一生还有漫长而精彩的数十年,他还要踏遍千山万水,邂逅各色人等,书写恢弘史诗……可是,就算这样,他也恐怕再不会遇到第二个如她这般,能这么懂他的人了。
他何其有幸,能在茫茫宇宙中遇到一个如此理解自己灵魂的人,可同时,也是何其不幸……
为什么,偏偏是她……
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为什么,让他遇到魂灵注定契合的另一半而欣喜若狂的同时,却也在两人之间划下比立场、阶级、阵营更加绝对,就算倾尽人之力也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隔着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线,隔着五百年的时光。
如果,她生在佛罗伦萨……
如果,他能永远留下来……
……
艾吉奥痛苦地闭上了眼,将呼吸埋进她的发顶,贪婪而绝望攫取着最后一缕来自怀中的温暖幽香。
可惜,全都是些没半点可能,统统只是无稽之谈的“如果”啊。
……
社畜被他紧紧裹在臂弯中,被近乎窒息的力道与精神上双重冲击得浑浑噩噩,意识仿佛渐渐模糊,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
她想起从前,那还是她开始带他出门不久的某次,中文说得尚没那么利索的艾吉奥为了练习口语自告奋勇去买冰淇淋,留她一个人站在路边,玩着手机百无聊赖地等。
夏日潮湿又炎热,她吊带加短裤穿得清凉,结果被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头不知从哪儿凑了过来,眼睛瞄她的领口恶心兮兮压低声音:
“小妹,一个人啊?提不提供……那个……服务?五百干不干?”
社畜毫不掩饰嫌弃口臭捏鼻往旁躲了两步,只鄙夷瞅了一眼又自顾自低头玩手机,一边冷漠道:“行啊,殡葬服务绝育服务,要哪种?”
另外,似乎因为在抬眼瞥那一眼里看到什么东西,社畜原本戒备膈应的状态突然一转狂妄外放,抬起头来叉腰振声怒骂:“要不要b脸老jb登,有多远死多远,菜花都他妈长到脸上了还嘚瑟呢,烂吊痒了自己切一刀,少他妈出来晃悠恶不恶心,快滚吧一张嘴跟化粪池似的,哎你怎么还活着,怎么不去死啊?”
老逼登被这劈头盖脸的恶毒咒骂砸得一懵,随即脸上横肉一抖迅速涨成猪肝色,一抬手也不知是要捂心脏碰瓷还是要动手打她,然而当即就被打断没了下文——一只从侧后伸来的手青筋贲起牢牢攥住他将抬未抬的右手,同时一道声音低沉带着异域口音,像结冰的刀子在身后响起:
“你想干什么?”
老头猛一激灵回头,看见一个一身腱子肉、比他高出整整一个脑袋,肩宽差不多有一个半他的壮硕老外脸色阴冷站在身后,周身外泄的杀气如有实质,直接吓得老头成了软脚虾,一句废话不敢多说几乎是连滚带爬狼狈窜逃,眨眼没了影子。
“啊哈——爽!”
社畜一脸出了恶气的痛快赞赏拍拍艾吉奥的肩,从他另一只手拿着的两只甜筒里接过一个舔了舔,长舒一口气:“老不死的烂人,早就想这么痛快骂一顿了!以前你不在我都不敢,就怕它被骂急了,掏出把刀来把我给捅了。”
艾吉奥不善的眼神还停在老头消失的方向,半晌才眉心紧皱转过来看她,神情凝重:“你之前不是说过,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了吗?”
“这个嘛。”社畜苦笑着耸了耸肩:“通常来说是这样,但对心理变态和某些社会最底层来说不适用,而最倒霉的是,当它们觉得反正自己活着也是一坨决定拉个垫背的时,我这样的就会成为被它们捅死的最优选,或者更变态点,冲进幼儿园无差别砍小孩——不是瞎编,全都是有过去新闻真实发生的来着。”
当时的艾吉奥没再应答,只有眉头皱得愈深。
……
所以,看啊,就算是这个五百年后如此发达的年代,无形的压迫和歧视,种种隐患也依然存在。
历史的走向必然是从混乱导向安定,再经由一场动乱回归混沌,周而复始。永远不会有绝对的和平,就算是这个他眼中已经稳固到不可思议的社会,而艾吉奥在社畜言谈中,依然可偶尔感觉到她对此的不满。
她会害怕走夜路,害怕路上男性的搭讪,怕一个不好对方掏出刀来将她残杀,厌恶世界对她这一块人人想分一杯羹肥肉无孔不入的掠夺压榨,无论是经济上,还是这具躯壳本身——一个打光棍的女人通常掀不起风浪,但光棍男可是威胁社会稳定的潜在危险分子,在动乱时代,消耗他们的方式往往是战争,而和平年间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要牺牲女人的感受,送她们去安抚男人的暴力因子,一个从父权制度确立起就贯穿古今的阴谋,被编织进延续数千年“嫁人生子,按部就班”的谎言里,连本该最亲近的家人都奉为真理,整个社会全方位推着她去给一个男的当奴隶。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辛苦,早就意识到一辈子也买不起房扎不下根,她也苦苦硬要留在这个干什么都成本昂贵的大城市——至少在这里,她最害怕的那些事情发生的概率,远比老家低得多。
在初步见识过这个社会运作规律的那时,艾吉奥曾一度以为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刺客了,没有,也不再需要。
社畜却说不行,那还是有吧,可以不必作为一种职业,也可以不叫刺客这个名字,但必须得有,要是世上真的再也没有为她这种弱者抗争的存在,那她的生活就真的没盼头了。
在她还在十几岁,《刺客信条》这个ip还风头正旺那阵子,在网上玩家讨论里其实有相当多、可能都超过一半的人更赞成圣殿骑士追求的秩序那一套,认为刺客打破现有结构又不取而代之建立新的政权很不负责任,一个暴君死了下一个还是暴君怎么办呢,刺客接着杀,一切循环往复,只有民众始终水深火热,就纯添乱。
就连社畜当时也懵懵懂懂动摇过,而直到很多年后年龄增长阅历沉淀,经由各种亲身的见识与思考,纵然那时她已许久不再碰那个游戏,久到连脑海中曾为之或惊叹或感动的剧情都悄然模糊,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她想,果然……自己还是站在自由这一边的。
当然,这里的自由不是指退回原始社会弱肉强食,绝不是让强者趁着回归混乱为所欲为,引发暴动烧杀抢掠的自由,而是给予弱者一个念想,所追求的是赋予那些手无寸铁、声音难以传出的人们——
“免于恐惧的自由”。
秩序是社会的秩序,自由是个体的自由。
让秩序去追求文明的上限——它构建法典,铺就道路,维系着庞大政权的联结与安定,它也眺望远方,明确着人类的征途是星辰与海洋。
让自由来力保人权的下限——它庇佑弱势个体不被所谓宏大名义所牺牲,捍卫的是不可跌破的为人底线,当上位者沉溺于仰望而忘却脚下尘世,当他们的耳中再也听不见来自底层的哀哭叹息,那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迟早让迷失的掌权者看到,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二者从来不是非此即彼,它们相辅相成,都不可或缺。
……
然而前者对她这样的渺小平民来说,真的太抽象也太遥远了,属于她想跟着操心人家都不要她的范畴,她参与不了上层规划宏大遥远的蓝图,不仅如此,还要尽力让自己不在蓝图成真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被作为燃料无情碾碎。
只有后者离她切身的利益更近,可以从其中感受到共鸣,可以为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信仰所折服,可以深信不疑假如屏幕里那个人看到她陷入险境,他会毫不犹豫向她伸出手。
所以她才会喜欢这个题材的游戏。
所以她喜欢艾吉奥·奥迪托雷。
……
然后有一天,他真的来了。
像是一颗灼灼燃烧的彗星,砸入她沉寂如死水、本都以为会就这么永远一成不变持续下去的无聊人生,带来她最初避之不及、到后面却不知不觉沉沦其中的意外、变数、麻烦,在她陷进困境时真的如天神降临,数次帮助她拯救她。
社畜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只有嘴巴像是擅自脱离了大脑的控制,语气平静得完全与心情无关,吐出一句:
“恭喜你啊……终于能回去了。”
这场偏离轨道的闹剧,本不该发生的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回应她的是艾吉奥陡然更加收紧的窒息拥抱,而她也不知哪里上来的一股力气,用颤抖的胳膊也同样拼命死死回箍住他坚实的胸腔,像是濒临溺死之人抓住浮木,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陷进他的背脊的皮肉里。
她知道,从很久以前,从她第一眼认出他那时……就知道了。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哪怕自己足够幸运得到了他的爱,也留不下他。
他能陪她一段时间,能喝退深夜的尾随者,能恐吓住图谋不轨的前房东,也能给她撑腰壮胆大骂凑上来的猥琐男。
可他护不了她一辈子。
就像当初,在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早上,她为他分析当下处境、提出隐藏并等待的建议时,就已经对他说过的那样:他的战场,不在这里。
她无法永远圈住他,他属于那个风起云涌、需要他用袖剑与信念在血与火中搏杀的时代,他天生是传奇,他肩上扛着奥迪托雷家族的命运,他手中握着历史延续的钥匙——有许多事,许多正确的事,只有他回去了,才能做到。
只有他回去了,这个已经摆脱迷茫不再陷入自我怀疑的艾吉奥,才会继续去做他命中注定应做的事,会带着从五百年后得来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与先机,回归他的故土,他命运的战场。
他保护不了她一个人。
但他可以在那个世界,去改变千千万万个“她”。
何其正当,何其伟大。
相较之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