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怜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将那块玉佩收起来,却被吴伯眼疾手快拦了一下。只是墨沁更快,一把攥住了吴伯的手腕。
墨沁紧张之下用的力气极大,吴伯像是感受不到一样,双眼紧紧盯着宋怜,食指微微一动。墨沁只感觉到手腕一麻,竟是控制不住地要撒手,她咬紧牙关,更加使劲地抓住手下枯瘦的手腕,同时上前一步,错身挡在宋怜面前,腰间铁剑出鞘一寸,寒光凛凛。
吴伯发出一声沙哑的哼笑:“小丫头,若是我有意……只怕十个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墨沁一言不发,目光狠戾地盯着吴伯,防备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不料右肩搭上一只熟悉的手。
“墨沁,不得无礼。”宋怜自墨沁身后探出脑袋,声音软和了下来,安抚般拍了拍铁板一样的墨沁,要她退下。
虽有万般不甘,墨沁还是退后一步,立于宋怜身旁警戒着。
不远处崔景正从竹楼里出来,见他三人对峙着,先是一怔,而后快步走了过来挡在宋怜和吴伯中间。
经过墨沁折腾了这么一下,吴伯涌上颅顶的热血退了下来,不曾想一走一座大山,又挡上了崔景,又险险怒气上头。
宋怜也有些错愕,如法炮制拍了拍崔景要他挪开。
崔景发觉后背轻轻的触感,只得乖乖往左边挪开。这下宋怜左右护法齐聚,她被裹在中间,甚至显得又几分咄咄逼人。
吴伯倒是不在乎这些,他的眼睛从始至终没有在宋怜身上——或者说那块玉上挪开。
“你这块玉从何而来?”他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宋怜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粒细雨落在湿润的泥土中,“我不记得了。”
吴伯本不信,可对上宋怜怅然的眼神,也便信了三分:“怎么会呢?”
宋怜仍旧摇头,仍旧道一句不知:“我也是近日才发觉记忆有缺。”
“蛊毒。”她和吴伯同时开口,见吴伯也开口提蛊,宋怜有一丝意外,不过吴伯只说了两个字便闭口不言,她只得继续说下去,“我中了蛊毒,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此言一出,引得墨沁暗自吃惊,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宋怜身上瞟,执剑的手更紧了几分。
“我们此来苗疆也是为了解决宋姑娘身上的蛊。”崔景面色不变,耳尖一抹淡红,补充道。
宋怜点头,眼神十分诚恳:“这玉佩对您很重要吗?”
吴伯没说话,宋怜眨了眨眼,继续道:“若是哪一日想起来了,我定先派人告诉您,只是……”她有些扭捏,“我也不知何时能再想起来,也许是等我解了蛊,或者要待我回京城一问究竟。”
崔景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就差没把“我解不了蛊就想不起来,快帮帮我”贴在吴伯脸上了。
但没想到吴伯这次不再沉默了,虽然依旧只字不提蛊虫之事,而是问宋怜:“那碗安神汤你没喝。”说是问,实则语气肯定。
宋怜点点头:“太苦了,喝不下去。”
宋怜难得对自己白天说的话感到一丝后悔,她此刻拧着眉,如临大敌地对着面前那一晚更黑更苦的汤药,墨沁还在一旁不住地劝。
黄昏时分,刘和豫带着吵吵扰扰的赵三终于感到了此处,孙青和赵三一见面激动得不得了,两个人加起来比一群乌鸦还要吵上三倍不止。
宋怜头疼地捂着耳朵,裙子一撩,蹲在了疑似观察蚂蚁的崔景身边。宋怜跟着崔景盯着那两个蚁坑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宋姑娘不觉得这蚂蚁有些奇怪吗?”
宋怜抬起头来瞅了瞅崔景认真的脸,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两个小小的蚂蚁洞,但仍是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什么稀奇来。
“这些蚂蚁在恐惧。”崔景站了起来,拧着眉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又重新蹲了下来。
宋怜还以为他这一连串动作有什么深意,差点也要起来跟着照做,但是见崔景一脸坦然,方浮刚才那个起来又蹲下的人不是他一样,只好枕着胳膊歪头向崔景问道:“恐惧?蚂蚁也会感到恐惧?”
崔景想把宋怜落在睫毛上的发丝撩到耳后去,在苗疆不比在京城,不施浮华的宋怜蹲下来便是小小一团,让崔景此刻有些错觉,仿佛来此的只有她们两人,蹲在小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叙家常。
想到此处,崔景只觉得自己也是被苗疆的风吹得昏了头了,正事在前怎如此不专心,于是闷闷道:“会。”崔景在聚成团的蚂蚁旁边戳了戳,“他们像是在躲些什么东西,或者说是在逃命。”
宋怜被他的说辞吸引,兴致勃勃地看着几只蚂蚁围着崔景手中的小木枝打转。她自小得的玩意儿不少,在父兄身边从来没有被亏待过,在宫中更是有人千方百计地献上奇珍异玩来逗她开心,这还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蹲在地上看蚂蚁。
崔景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说出的话愈发含糊不清,只有宋怜能听清他在说什么:“这一带花草树木虽多,但是蚊虫蚁兽不多,偶有一两个,也如今日的蚁群一般慌张逃窜。于是臣推测,此地定然是有比之强过百倍的猛兽,或者说……”
“蛊王。”宋怜也将头偏过去一点,小小声道:“你就凭这个确定了吴伯的身份?”
“干什么呢?”刘和豫拢着袖子,用手肘碰了碰孙青,他才来不久,人又挑剔得很,这一看竟然比宋怜还要精致上一些。
孙青遭他一吓,怀里的果子也掉了,她扭过头去怒视刘和豫,却见他抬步就要往宋怜那边走,于是也顾不得捡起散落的果子,赶紧一把攥住了刘和豫,将他甩回自己身后。刘和豫被攥得哎呦一声,怀疑自己手腕都被这人捏青了,于是拎着自己的腕子,看向一脸认真兴奋地盯着宋怜瞧的孙青。
“你干什么。”刘和豫将带着红印的胳膊往孙青眼前一晃,被她不耐烦地拍下去,又丢给他两个果子。
“主子在谈事情,你过去干什么。”
刘和豫看着蹲在地上几乎要头对头的俩人,顿了一顿,明白了孙青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看你真是又欠打了,还看起主子的热闹来了。”说完也不管孙青“哎”的一声,又往宋怜的方向进发,还走了没两步,又被孙青拽了回来。
“孙!青!”刘和豫整了整自己被抓皱的袖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都知道了你还过去干什么?”
“我难道不该过去吗?”刘和豫严肃了些,“你难道能保证他对主子没有心怀不轨?”
他们的动静没瞒过崔景——本来刘和豫就没想瞒着,崔景原本就心不诚,这几日愈发敏感,被刘和豫戳破后就更是戚戚。他看着没什么表示、似乎对他和刘和豫完全视而不见的宋怜,心中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崔景觉得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于是将写写画画的木枝放到地上,将手收紧袖中。
还是有些冷,他想,苗疆的秋竟然如此萧瑟。
“怎么了?”宋怜五指张开,在崔景眼前摇了摇,换来略带委屈的一眼,看着清江水般的眸子,宋怜心想可真是见了鬼了,下意识地要去摸一摸崔景的脸,看他是生病了还是中邪了,毕竟这地界,真有些什么也说不准。
“主子。”刘和豫适时出声。
宋怜的手嗖一下收了起来,但仍没有起身的意思,抬头看着刘和豫,问他有什么事要说,还没三息,又觉得自己脖子酸,于是下巴点了点,要刘和豫也蹲下来。
还没等刘和豫蹲稳当,崔景倏尔站起身:“臣身体不适,便先告退了。”
“主子,这……”刘和豫欲言又止。
“没事,随他去。”宋怜拿起小木枝随手在地上扒拉着,“你来是干什么的?”
“那安神药没问题。”刘和豫道,“非但没有问题,甚至其中还有用作舒缓的药物,但是若说是对何物做舒缓。”他蹲着不伦不类做了个请罪的姿势,“属下才疏学浅,尚看不出来。”
“嗯。”宋怜与崔景既然已经推测出吴伯就是蛊王,对这样的结果也是早有预料。
麻烦的是不知道这吴伯是敌是友,听闻蛊师大多自傲,性情又阴晴不定难以揣摩,又加上路过那一大片苗寨时身体的异样,宋怜还颇有些与虎谋皮的惊心动魄之感。
再活一世,宋怜这条命本也就是白捡来的,她的确珍惜这条命,但现下自吴伯此处突破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如若不成……
宋怜将头别过去,巴掌大的小脸埋在袖子下。她一动不动,在灰白的天空下,如同一道青蓝色的坟茔。
如若不成,宋怜想,如若不成,她便要闯一闯那片诡谲的苗寨,哪怕舍出自己也要将蛊的解药带回京都。
而她就当是提前奔赴了命运中既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