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韵斜斜穿过了茂密的竹林,将一根根挺拔地竹节照得油光晶亮。半新不旧的竹帘整齐地垂挂在竹楼的廊檐下,在暖黄的光下泛起琥珀般温润的光泽,斑驳的影子投落在青草丛中。轻烟顺着竹帘的缝隙吹了出来,有一丝茶香的清苦味推开了马车上的帘子,送到了宋怜的鼻尖。
这栋竹楼遗世独立,与黑压压的吊脚楼丝毫不通,从上到下每一根竹子的纹理都透露着与世无争的温润。
宋怜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几近小死过一次,现下才算是重回人间。
天色已晚,细润的轻烟带来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扑在一行人面上化开了一点整日的惊心动魄。或许是终于见到人气,宋怜心下稍松,打帘命墨沁前去问路。
只是还没等墨沁走出几步,就见那竹帘里探出一支细杆,微微一动,一个人从内中走了出来。
那人黝黑瘦长,立在竹楼前如一道瘦长的鬼影,饶是墨沁也暗自心惊。
不知是鬼影动了动还是夕阳跳动了一下,总之,那人自暗处显现出来。
这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者,皮肤如干巴的橘皮一样皱起,有些褐色的斑,身形枯瘦,面相却出人意料的和蔼。老者对他们熙熙攘攘一大片人视若无睹,就地往小竹凳上一坐,眯着眼睛磕着烟袋。
墨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队,上前行了个礼,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位老丈……”她磕磕巴巴地解释他们这一群人的来意。
这时候宋怜已经好了不少,正挑开车帘的一条小缝扒在窗台上瞧着外头,她看墨沁的耳垂涨得通红,抖了抖衣服就要下车自己去说。
宋怜还没起身,就觉身边一空,被崔景揪住了披风上的两根带子紧了紧,将她裹得严实一些,挡在马车里,自己一掀衣袍下车去了。
她挑了挑眉,仍旧打帘去看,撞入眼帘的却是孙青挤眉弄眼的一张脸。宋怜无甚表情地盯着孙青两条不正常抖动的眉毛,嘴角微微抬。
“主子那边好像有东西我先去看看了。”孙青还没等宋怜开口,一勒缰绳,拽着马跑了,笑声顺着山谷间的清风传到了宋怜的车内。
宋怜不明白她在促狭些什么,但是却有些异样的感觉,这下她没什么兴致去看这三人的交涉,调整了一下姿势半躺在车内闭目养神。
正与老者谈了没两句的崔景若有所觉地回头,正看到了宋怜放下车帘,略有些怅惘,周身气势不由得一颓,又很快恢复。
墨沁对这些事情一向迟钝,并没有觉出异常,但是那老者敲烟袋的动作一停,扫了一眼远处的马车。
说是闭目养神,实际上宋怜有些昏昏沉沉,乃至于在崔景掀开车帘探身进来看她的时候都有些神智不清。只是不得不说,崔景的皮相生得极好,面如冠玉的一张脸摆在宋怜面前,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会口花花地调笑他几句,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公主府。
……坏了,宋怜猛一个激灵惊醒——当时的李兴安不会就是这么被自己忽悠的吧。
崔景瞧着面前盯着自己的脸出神的宋怜,后知后觉自己莽撞,只是睡得有些懵懂的宋怜实属少见,他竟一时间看呆了,宋怜眼含点点水光,竟显露出不可思议的柔软,只是她飘忽的眼眸显然是在想其他人。
她在想谁?崔景想,会是那个李兴安吗?他自以为学识不浅,有时也能自满说上一句自己运筹帷幄,可唯独在宋怜身上屡屡露怯。
孙青此时已经把马拴好,和墨沁对着崔景坐在马车前的半个身子叽叽喳喳讨论些什么。
崔景有所察觉,轻咳一声,将宋怜的思绪回来,自己却仍忍不住再想,险些说错了话。
“请殿下下车。”崔景顿了顿,“夜黑恐怕山路难行,吴伯邀我们在竹寨小住一晚。”他压低声音,用只有她二人听见的声音道,“臣觉得他应当知晓关于蛊的线索。”
宋怜点点头,绕过崔景作势要搀扶的手,狠狠瞪了一眼孙青,自己轻巧地跳下马来。
孙青也看出来宋怜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连忙一脸谄媚奸笑地迎上来,拥着宋怜便往竹寨里进。二人谁也没听到身后崔景的一声苦笑,反倒是墨沁奇怪地向后瞥了一眼,见他没有作乱的意图也便没放在心上。
那位老者竟将这栋竹寨留给了宋怜她们,自己往竹寨后面的小屋去住了。宋怜一开始疑心她们会过于打扰,想打发孙青去后头问问,被崔景不动声色地拦下。
连日的奔波又加上今日如此凶险的情形,宋怜已然疲累不堪,她本以为今晚终于能够安眠,却不想做了一夜纷杂的梦。直到醒来时还有些惶然的意味,梦里的东西宋怜已经全数忘了,只记得有许多人来去如憧憧鬼影。
墨沁端水进来看见坐在床边发呆的宋怜,面色比昨日还苍白憔悴,“哎呀”一声险些将水都撒了。
宋怜闭了闭眼,接过温热的帕子来擦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定下心来梳洗。
“主子。”孙青一进门就开始大惊小怪地咋呼,“您昨天这是一夜没睡?”
宋怜本习以为常地当作没听见,昨夜着实睡得不安稳,现下叫孙青一提,更是平添了三分怨气,眼波一转带几分嗔怒瞥了她一眼。
孙青摸不准宋怜为着哪件事起了多大的气性,脸上卖了个乖,脚下却不老实地挤到墨沁身边,又比划又做口型地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墨沁指了指床榻,示意宋怜昨晚没睡好。孙青耸了耸肩,她还以为昨日里她在背后偷笑,叫宋怜发现事后算账来了,结果就这么点小事。
宋怜放下擦手的帕子,头也不回道:“你们在我身后又嘀咕什么呢?”
“我来请主子下去用膳的。”孙青笑嘻嘻的神色一收,垂首向宋怜轻声道:“刘和豫带着赵三已经在来苗疆的路上了,约莫还有两日可以与咱们汇合。”
宋怜闻言神色一凛,自席迁死后,她便没将他们几人派遣出去,而是留在京城散听消息,这次出来也只带了孙青。也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居然让他们走这一遭,而且也没事先送个信过来。
想到这,宋怜轻蹙蛾眉,向墨沁道:“知春砚秋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墨沁摇了摇头:“前些日子绕道而行,苗疆的情况不定,她们的书信要慢上一些,不过想来也就是这几日便能到了。”
宋怜颔首,心下计较着如何能在此多住上几日。尤其是这竹寨的主人想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虽只见了一面,宋怜却隐约觉得这老丈应当知道关于蛊毒的事。
只是这又要从何处下手?宋怜的指头轻叩者窗框,竹子的质感自然与木石不通,敲起来“驾驾”的声音甚是新奇,就连心中的忧思也少了三分。宋怜心中知道在情报传来之前多思无益,但是仍忍不住胡思乱想,不多时头也隐隐痛了起来。
如此只好彻底打住不想,宋怜将竹窗轻轻推开,企图找些别的颖异事物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她出一点头往竹楼下瞧,前廊竹台上摆着几幅有年头的织物,透过斑驳的纹路勉强能看出其繁杂的花样,几只芦花鸡昂首挺胸地踱步。
宋怜眼神飘在一只气势最盛的芦花鸡身上,跟着它的行迹移动,最后定在了崔景身上。
崔景正与那老丈蹲作一处,青灰色的袍子在地上拖拖沓沓。他们离得稍远些,宋怜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仍能辨认出崔景有些哀愁的神情和带着一小块灰的左脸。
她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宋怜在形容上犯了难,总之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崔景,不免得多看了几眼。
晨间的清风一吹,竹林的簌簌声也变得悦耳起来,宋怜方觉心情畅快了些,却被孙青这个从来不看眼色的一挤,被迫让了一大半窗户给她。
“主子看什么呢?”孙青万事不放心头,探出身子去扫视了一圈,直接锁定了换了个蹲姿的崔景,在宋怜看不到的角度挤眉弄眼了一番道,“昨日里没见着,主子现在不下去找那老丈问一问吗?”
宋怜摇头,嘴角一抿往上翘了翘,悠悠道:“放着现成的‘斥候’不用,难不成我还先要亲自跑一趟吗?”说着用手敲了敲手下被打磨圆润的竹子,许是对竹子清脆声音的满意,她轻轻笑了出来。
孙青在宋怜和崔景之间扫了扫,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宋怜方舒展了心情,现下也懒得理她,任由她发出些怪动静,又摇头晃脑地从窗退开,将宋怜捧回了窗边。
“主子不能是压力太大,失心疯了罢?”墨沁一上来就看到这一幕,险些跌了手中的茶盏。
孙青懒得理她这话,冲着她犯了个白眼:“朽木不可雕也,夏虫不可语冰也。”也不管这两句是不是出自一出,也不管用在此处合不合适,敲了一下墨沁的脑门便扬长而去。
吓得墨沁连忙翻自己的包裹——这苗疆的瘴气着实不小,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凑出两副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