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清脆的马蹄声在天街上慢悠悠行走,李嫣儿在马背上吟唱出这首刘希夷描写天街花景的诗。
“诗是好诗,可惜诗人为它却搭上一条性命。”上官惋惜道。
李嫣儿冷笑道,“宋之问那样的小人,夺人诗文不成,还暗下杀手,如今却还能在弘文馆任职,真是不公平得很啊…”
“小人多谄媚,保不齐以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上官说道。
“这朝野什么时候才能洁净清明啊…”
“光是相对于黑暗存在的,污秽与洁净也一样,不会只有一个颜色。”
“这个说法倒是新颖…”
上官没有说话,这话是那一年太平告诉她的,那人的感知力异于常人,即便不是公主,她也能为自己谋得一份好的前程。
马儿停在修业坊的驿站,驻马之后上官走进馆内问道,“魏玄同魏大人住哪里?”
“不知姑娘是?”
“烦请告诉魏大人,就说上官婉儿求见。”
男子见二人衣着华丽,看着非等闲之辈,来找的又是当朝的吏部侍郎,于是赶紧到后院禀告,不消片刻,小厮便将二人引入院内。
在后院的一处亭台,魏公坐在其中悠哉悠哉的品茶,上官走上前行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老头捻着胡须将她扶起,“即便婉儿不来找老夫,我也是要找机会同婉儿一起品茶的…”
上官在茶案前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粉说道,“自当是学生为老师点茶…”
男子笑道,“你同你祖父颇为相似啊…”
“游韶也是如此,风雅淡泊,一盏茶一壶酒便可度一生…”
游韶是上官仪的小字,上官婉儿听到这个称呼抬眼看着他,“老师…同祖父…”
魏玄同点点头,“我与你祖父同朝为官,那一年的废后诏书是我同他一起拟的。”
“后来我被流放,前几年才又被重新召回…”
上官停下手中击筅的动作,严肃的皱起眉头问道,“当年到底是怎样的经过?”
魏玄同看着远处,似乎是在回忆,“当时陛下因天后的问题,征求游韶与我的意见,我们都主张废后,陛下也同意,于是便拟好了废后诏书…”
“但是突然天后闯入大殿,陛下立马便改了口,并将此事全然推给了游韶。”
“当时游韶手中握着废后诏书,骑虎难下,废不了皇后,为了找个台阶下便只能杀了他。”
上官的眼眉不由自主的垂了下来,这段说法她从在掖庭便听过无数次,如今从魏公的嘴里说出来才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只因为他也是受牵连的人之一…
“婉儿不必过分悲伤,游韶知道你如今,一定会欣慰的。”
上官点点头调整了呼吸,抬眼看向他,“学生来此是为了同老师商议河阳县令周兴的事。”
魏玄同点点头,“这个人是有些才干,听闻是在天后的提拔名单里面。”
“老师,不能提拔他,河阳县那日我带人去了城外庄子上私访,庄上的百姓对他无一不怨声载道,朝廷明令一石米收三成粮,他却收到五成…”
男子轻叹了一口气,“你确实继承了你祖父的衣钵啊。”
上官递上她写的扎子,“老师,这是我准备上呈天后的扎子,请老师务必要将此人拦在洛阳城外啊…”
男子接过看了后说道,“此人本来也不是进士及第,不符合朝廷用人的标准,即便是天后也不能越过中书省将他直接调入洛阳。”
“婉儿放心,老夫绝不会让此等蛀虫进到朝廷的。”
上官松了一口气,“有老师这句话,婉儿便放心了。”
西边的日头已经落进了庭院之中,魏玄同抬眼看了看,“婉儿快回宫吧,不然宫门该下钥了。”
说完从手边拿出一本诗集,“这是游韶的诗集,我亲自着手整理的,婉儿好生珍藏。”
上官双手接过起身行了大礼,“婉儿替祖父谢过老师…”
男子摆摆手,“快回去吧。”
回去再经过天街时,夕阳将它照映得如同一条闪着金光的腰带,四下的商肆都已经紧闭大门,准备迎接宵禁,路上行人也形色匆匆的将孩子唤回家中,上官挥动着马鞭疾驰在长街之上,李嫣儿跟在身后,她太压抑了,实在是需要释放。
山斋院前有一处登春池,夏日的空气中散发着栀子花的氤氲香气,伴随着蛐蛐的鸣叫,李嫣儿陪着上官在湖边吹埙。
她们一样出身高贵,一样经历惨痛,一样背负着家族的使命,所以更能够共情于对方,李嫣儿感叹命运的奇妙,能让两个如此相似的人相遇。
埙音落在湖面上,沉在漫漫黑夜中,“婉儿知道掖庭外面有一株夕颜与茶靡栽种在一起吗?”
“春季末的时候,她们并头而开,那画面真是美极了。”
埙音缓缓停下,她点点头,“曾有幸观赏过。”
李嫣儿继续说道,“四岁那年阿娘便告诉我,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意思。”
上官将玉埙放入怀中,“因为她们的遭遇相同,都是薄命花,要在春季末的夜晚她们才会相遇。”
“所以她们更能惺惺相惜吧。”
上官不置可否,她曾与太平也讨论过这个话茬,最终不欢而散。
“吴王平反是迟早的事,嫣儿只需再耐心等等。”
“为何?”
“吴王的案子是长孙无忌定下的,而如今是天后当政。”
“天后同长孙无忌历来是死敌,而当年吴王李恪同高阳公主谋反本就是一桩冤案,要推翻这个案子只需活着的人再多加上一把火便是。”
“但我希望在陛下活着的时候为父亲平反…”
上官明白她的心意,长孙无忌已然死了,当年定案的人只剩下李治一人,若是在他死后平反,后人必定多有微词,只觉是一种政权更替的形式,并不是真正洗刷冤屈…
“我明白你,没有人能比我更明白你了。”上官婉儿喃喃说道。
李嫣儿走近她,只觉周身如身在冰窖一般寒冷,她环抱住那人低声道,“让我抱一会,就一会。”
“只当我向太平借你一刻钟。”
上官默然。
乾元殿位于紫微宫的正中央,殿外四角檐壁高耸,殿内雕梁画栋,树根金龙盘绕的大柱屹立在殿中央,武后席坐在阶陛之上,上官站在一旁,群臣在下面俯首而立。
“此次到洛阳,多数的宰相皆在长安辅佐太子,但是朝中机要皆还是在长安处理。”
“本宫看兵部侍郎的岑长倩,吏部侍郎魏玄同颇有才干,从今日起便加授中书门下三品,诸位意下如何?”
裴炎站出说道,“这三人皆是五品官职,我朝历来提升宰相都是从四品往上提的,这于礼制不合啊…”
武后似乎知道他要拿出这套说辞,微微笑道,“那便不授予他们头衔,只说中书省平章事,让他们参与政事便可。”
显然武后是打定了主意要提拔这三人,裴炎见拗不过也只好同意。
细看这三人的背景,都是曾经在武后手下被贬过,这便是她的高明之处,文人的傲骨历来是士可杀不可辱。但武后就偏偏要反其道行之,若是不听话便将你贬到边陲苦寒之地,若是再不听话就再贬,贬到将满身傲骨都磨得差不多了,内心极度脆弱的时候,再将人召回,那些人便只有对她俯首称臣的份儿了。
她就是要让那些文人知道,他们的生死皆掌握在她的手中。精神以及□□上的双重折磨不管是什么傲骨都是无济于事,最终都只能选择妥协。
“魏元忠此次东巡护驾有功,亦升为殿中侍御史。”武后说完以后对身旁人吩咐道,“婉儿拟旨吧。”
“诺。”
随后又说道,“本宫看河阳县令周兴也是个可造之材,各位意下如何呢?”
上官停下手中的管笔准备起身复奏,却听到殿下一位低沉的男声说道,“天后,陛下已然说过此人未经过科举正途,不符合朝廷用人法度。”
“裴公用人何以如此拘泥?”
这时候魏玄同亦站出说道,“臣附议。”
上官起身垂拱说道,“臣此前寻访过河阳县,当地百姓对周兴多是怨声载道。”
天后看着她问道,“为何?”
“回天后,他一石米收百姓五成税收,这样贪得无厌之人的蛀虫若是调入洛阳怕是会有负皇恩…”
“有这等事?”
“臣亲耳听当地庄子上的百姓所讲,千真万确。”
武后叹了口气,“也罢,再议吧。”
待群臣走后,天后倚靠在榻上微闭着双目唤起身边的人说道,“婉儿立的奇功无数,但本宫确实不太好为你升官。”
“毕竟你这个年纪上五品女官已然是殊荣了,让你参政掌握实权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过几日陛下便要嵩山封禅,婉儿去国子监选上数名祭祀的监生。”
“出身不必太高,但文采,模样均要人中龙凤,祭祀之后这些人本宫要留在朝廷任职。”
“诺。”
静默了片刻武后又说道,“陛下的身体日渐虚弱,显却只知道整日斗鸡取,那个韦氏看着便是个颇有野心之人,本宫担心将来外戚势力增强,想着要不要将当年那几个流放的侄儿召回。”
“婉儿以为呢?”
“回天后,臣以为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何况几位公子在边陲之地流放多年,也应该是有洗心革面了。”
武后有几个侄子,一个叫武承嗣,一个叫武三思,还有一个叫武攸暨,因为早年他们的父亲得罪武后,均被流放。
武后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正好周国公的爵位无人继承,如今又正是用人之际…”
想到这里武后下了决心,对身旁人吩咐道,“那婉儿便拟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