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殿上灯人争烈火,宫中侲子乱驱妖。
这是除夕夜宫廷中必备的活动,皇帝与群臣会齐坐在大殿之中,中间摆放着燃得旺盛的火堆,由戴着假面,穿着红衣的侲子——驱鬼孩童在四周挥舞敲打,演唱言辞犀利的逐疫歌。
太平历来对神鬼之事十分感兴趣,上官坐在席间却并未搜寻到她的身影。
“殿下怎未同你一起?”她看向身旁的青梅问道。
“殿下…说要自行回去更衣。”青梅解释道。
上官又朝殿门望了望,还是不见人影,眼看驱傩仪式快要开始了,她皱眉起身,“我回去寻一寻殿下。”
青梅慌忙将她拦住,“诶,大人且等等,说不定殿下马上就来了呢。”
上官见她心虚的眉眼,顿时反应过来,不知道太平又想了什么古怪的主意,遂正襟危坐道,“也罢。”
仪式开始后,鼓声响起,戴着面具,蒙着熊皮的方相氏入场,手拿着皮鞭向空中挥舞着,殿中央的火盆在空气的窜动下火星四溅,上官抬手拂袖遮挡。
对鬼神学说,她历来是持崇敬的态度,鬼神可以约束凡人的品格德行,亦可以给予凡人对未来的期盼。
无论多么走投无路,拜一拜神,求一求佛,就总能感觉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帮助自己。
而太平则是信到了骨子里,兴许与明崇俨有关,那年他讲太平对婚姻此生都会在追逐的路上,一语中的。
伴随着各队的鼓噪声,十几个侲子唱着满怀期望的逐疫歌入场,他们在宫殿中起舞,敲打,企图将这一年中的晦气都驱散开,只将美好祥和留给新的一年。
“今年这些侲子高矮参差不齐啊。”身旁的嫣儿抬眼望着其中一位身着白衣,带着钟馗面具的侲子说道。
“是啊,那位钟馗明显比这群孩童要高挑一些。”上官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
嫣儿微微一笑,“身形也与殿下有些相似。”
话音刚落却见那钟馗跳着舞便朝上官走了过来,用手中的皮鞭在她身旁左右挥舞,“四门皆有鬼,擒之不遗一…”
上官也十分配合,任由着她在自己身旁挥舞,自己还起身唱起了吉祥话与她相和,“牛羊遍满,谷麦如似泰山…”
李治坐在御榻上与身旁的天后说道,“媚娘,你看那个钟馗怎么与月儿有几分相似啊?”
天后笑道,“陛下没有看错,确实是月儿。”
看着上官与她共舞相和的画面,又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孩子,真是可惜了。”
李治疑惑,“婉儿同月儿?”
“有何可惜的?”
天后摇摇头不再言语,这时候白衣钟馗走近殿前,在李治面前表演了一段钟馗捉鬼的舞蹈,随后卸下面具俯身道,“月儿祝父皇母后在来年福乐安康,大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李治笑得嘴边的胡须止不住的抖动,“起来起来,月儿有心了!”
太平放下手中的皮鞭,起身到上官身旁坐下,那人拿起绢帕替她擦了擦汗,“臣可真没想到钟馗面具下居然是那样一张花容月貌…”
太平却嗤之以鼻,“装吧你,上官大人不知道是月儿还随意拉着起舞?”
随后悄声说道,“当心本宫治你的罪…”
“臣任凭殿下治罪…”
太平正想开口说什么,殿上的宫人却喊道,“传膳!”
待宫人音落之后她这才低声与旁人说道,“回去罚你为本宫弹奏一曲!”
上官伏到她耳边笑道,“广陵散吗?”
太平轻锤了一下那人的后背,脸色薄红,随后便莞尔一笑,“大人怎知?”
说完便端起桌上的酒饮下,她喜欢上官身上的情趣,她也乐于与她配合。可能只有上官身上的才华才能将雅俗共赏发挥到极致了。
她能将诗经的美,楚辞的意一点一点都融入到她身上每一个毛孔之中,亦能将艳情之作《游仙窟》读得头头是道。
她不是那些墨守成规的进士书生,亦不是纨绔贵族之中的浪荡子。她的身上根植着千年文化的沃土,侵染得一身墨香,不显山不露水的散发出来。
漫不经心的挑动着太平的心弦。
尚膳局中的桌上陈列摆放着宴会的膳食,听到传膳的指令后,宫人们依旧端着精美的瓷盘进入宣政殿之中。
“之前新进的那个宫女汾儿呢?管着药膳的那个。”杜娴儿问道。
“在后院呢。”宫人回答道。
“让她去将那碟子进献给天后的药膳送给韩国夫人。”杜娴儿吩咐道。
说完还不忘又嘱咐,“记得是韩国夫人贺兰,让她可别送错了。”
“诺。”
宴会中的歌舞总是缺少不了的,几名女子在殿中间起舞,贺兰起身举杯看向天后说道,“妾敬姨母一杯。”
天后微微点头,“贺兰坐下吧。”
女子俯身而坐,神色飘零举着酒杯,“妾十多岁便进宫,妾在宫内过的除夕已然数不清了。”
“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自由…”
武后沉色说道,“贺兰喝得有些多了。”
李治亦说道,“将夫人扶回去休息吧。”
女子摇摇头,“陛下,妾不走,妾要在这里,除夕夜的烟火还未绽放…”
这时候汾儿端着那碟子药膳送到她眼前,贺兰端着酒杯四处看了看,“这碟子为何独独我有?”
武后解释道,“这药膳是你两个叔叔从家乡特地进献来的,本宫想来你也许久未尝过家乡特产了,便让宫人端了上来。”
上官听后神情有些紧张,太平察觉到她握着酒杯的手迟迟没有松开,“怎么了?”
“无妨。”
转而看向坐在对面的贺兰,只见她拿起碟子中的一块果子,神色怅然,“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是李贤被废之后为武后做的一首诗,暗喻武后心狠手辣,将亲人儿子一个个都逼上绝路。
贺兰将果子咬下一口,起身走到大殿之中,“姨母,兰儿如您所愿!”
“兰儿只愿来生不要再做姨母的侄女,只愿来生再不与帝王之家有任何瓜葛!”
夜宴上的人皆面面相窥,列坐在一旁的韦香儿大惊失色,“这韩国夫人是疯了吗?”
李显阻止她道,“香儿莫胡言。”
太平察觉出不对劲,起身到殿中将她拉到一旁,“贺兰姐姐,你怎么了?”
贺兰看着她,将手抚上她的脸颊,“月儿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我也不想与姨母作对,但是我实在不甘心…”
说到这里女子嘴角溢出一丝血浆,上官立马起身上前将她扶住,最终她在二人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座席上,太平向宫人呼喊道,“传医官!”
大殿中的百官也纷纷起身想看个究竟,适才还在讲风凉话的韦香儿却还是面不改色,“原来是被人下了毒啊…”
李显却已经被吓得面色惨白,“这是宫宴啊…这可是宫宴啊…”
韦香儿拉扯着他的衣袖,“殿下,殿下!”
李显回应过来看向她应道,“啊?”
“你胆子怎如此之小?”
李显摇摇头,“香儿不知道,这…这…”
他半天这这那那说不出话,韦香儿恨恨瞪了他一眼,“殿下!您是马上要被立为太子的人了!”
“怎能如此经不住事儿呢?”
李显看了一眼她,紧握住她的手深吸一口气,这才平复下来。
李治在殿上也被这场景惊到,但他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他看了看身旁的人,抬手指着她,“你…是你!”
武后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陛下,您该回去休息了。”
李治神色恍惚,手微微擅抖,天后向宫人使了一个眼色,李治便被人扶起走向后殿。
贺兰目光游离,抓着太平的手说道,“月儿,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终于可以放下了,不用再想着去争去抢,也不用想着去做第二个姨母…”
“我成为不了她…任何人都…成为不了她…”
太平眼中含着泪,“贺兰姐姐你别说了…”
奄奄一息的人摇摇头,“我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贤…贤…月儿答应我,保护好贤…”
太平将头点得如雨滴一般,“好,好,月儿答应你…”
女子嘴角强咧开一丝微笑,“初次进宫便被这繁华所吸引,想要成为像姨母那样的人,…”
“可惜…她…光芒万丈…我一直都只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话音缓缓的便消失在她的咽喉之间,这是太平第一次亲眼见到死亡,她整个人怔在原地,眼中无神,手上还有贺兰嘴角的血浆,上官将她扶起离开贺兰的身旁,吩咐身旁的宫人扯下白布将尸体盖上。
武后大手一挥说道,“药膳是谁送上来的?!”
底下一个宫女匍匐在地,“妾…妾不知道怎会有毒啊…”
上官看过去,那宫女正是从凤阳阁发配到尚膳局的汾儿,天后没有理会她的说辞,面无表情的说道,“拖出去,杖毙。”
上官双眼骤闭,当日发送她去尚膳局兴许才是害了她。
太平缓缓说道,“婉儿,我们回去。”
“我不要在这里。”
上官点点头,扶起她从大殿之中离开。
路上太平紧握着上官的手,那双手凉得刺骨,她第一次见到在众目睽睽的死亡,她也第一次了解了母亲的心狠手辣,她又一次庆幸了自己从未无理取闹…
贺兰是因为什么?
因为与李治的私情吗?
不,是因为她插手了政治,这是天后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有了这样的野心便只能死…
太平走在宫道上几近跌倒,上官抬手将她抱起回到凤阳阁,寝殿中,她靠在上官的身上,握着她的手,本双眼无神的看着某处,突然似乎想到什么,起身看着那人迫切的问道,“婉儿…婉儿会像贺兰姐姐一样吗?”
上官从容摇摇头,“殿下放心,臣不会。”
“今日若倒下的是婉儿,我该如何…”太平想的越发的具体,满目的惊恐的抓着身旁人的衣袖。
上官手轻拍在她的后背笑得淡然,“臣没有办法向殿下保证什么,政治浮沉,生死皆在一线之间,若臣真有那一日。”
“臣想请殿下将臣的骨灰撒在那幽幽山谷之间。”
太平起身厉声道,“婉儿要挫骨扬灰吗!”
“臣…生被宫廷所禁锢,死后不想再被几块木板所困…”
“我不想与婉儿讨论身后事,我不会让婉儿走上那样的路…绝不会!”太平头摇的似拨浪鼓一般。
“若真有那一日,我便舍了这一身高贵!再怎样我也是母后的女儿,只要婉儿不谋反,月儿便保得下婉儿!”
太平说完又看向她试探的问道,“婉儿…不会谋反对吗?”
上官大笑,“臣这一生,只能是为了殿下谋反。”
“那便收起那些身后话,月儿是要与婉儿相老于繁华落尽的…”
这个夜晚惊心动魄,但眼前人笃定的话却给了上官一丝心安,她历来是孤身逆旅之人,如今却期盼起了太平的这份温情,她已不单单是被太平的恣意自由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