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后山松林,萦绕在两人之间那紧绷的气氛渐渐缓和。山风拂过,带来远处梵钟的余韵,悠远沉静。
云扶风停下脚步,转向身旁沉默的男人,目光柔和。
“一点红,”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我想带你去见见我师父,天峰大师。”
一点红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他虽寡言,心思却极为敏锐,早已明白天峰大师在云扶风心中的分量,那是亦师亦父的存在。他这双沾满血腥的手,这副浸透戾气的魂魄,真的适合出现在那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高僧面前吗?
一丝罕见的、名为“紧张”的情绪,悄然掠过他向来冰封的心湖。
云扶风仿佛看透了他的迟疑,唇角弯起一抹温柔而笃定的笑意,那笑容如同穿透云层的月光,清晰地映在一点红深邃的眼底。“师父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与安抚。
看着这笑容,一点红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瞬间消散。他迎上云扶风的目光,郑重地、几乎是屏息般地,点了点头:“好。”
两人来到方丈禅院外,却见院门虚掩,院内隐约传来谈话声。
云扶风略感诧异,与一点红对视一眼,轻轻推门而入。
只见庭院古松下,天峰大师正与一人对坐。那人一身蓝衫,风尘仆仆,面上带着惯有的、略显懒散的笑容,不是楚留香又是谁?
“楚香帅?”云扶风讶然出声。
楚留香闻声回头,见到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为凝重。
他起身招呼道:“云大夫,一点红兄,你们果然在此。”他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我怕你们这边出事,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方才正向天峰大师说明情况。”
他简要地将云扶风二人离开后丐帮发生的事道来:他如何与南宫灵对峙,南宫灵如何坦然承认一切罪行,最终,那位曾叱咤风云的丐帮少帮主,选择饮下一杯毒酒,了断此生。
“如今这世上,已再无南宫灵此人。”楚留香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与沉重。
说完,他目光扫过云扶风和一点红,带着询问。
云扶风会意,平静地接话:“我们方才已见过无花。他此刻应在后山松林那边。”
他顿了顿,补充道,“香帅若想寻他,现在前去或许正合适。”
楚留香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云扶风的意思。
他对着天峰大师和云扶风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楚某先行一步。”说罢,身影一闪,已如一阵风般掠出了禅院。
待楚留香离去,禅院内便只剩下云扶风、一点红与天峰大师三人。
云扶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拉着一点红的手,走到天峰大师面前。他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师父,不肖弟子无忧,回来看您了。”
一点红站在他身侧,看着云扶风跪下的身影,犹豫了一瞬,也随之单膝触地,抱拳行礼,动作略显僵硬,却足够郑重。他微微垂首,避开了天峰大师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天峰大师看着跪在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目光先是落在云扶风身上,那眼神充满了慈爱、欣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云扶风身旁那个黑衣冷峻的男子,深邃的眼眸中并无审视与排斥,反而带着一种了然的平和与隐隐的接纳。
老禅师缓缓起身,伸出宽厚的手掌,先轻轻扶起云扶风,然后,在那只苍老而温暖的手即将触碰到一点红的手臂时,微微一顿,随即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道,也将他扶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天峰大师的声音苍老而浑厚,如同这千年古刹的钟声,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这位施主,便是中原一点红吧?风儿这一路,有劳你照拂了。”
这一声“风儿”,这一句“有劳照拂”,如同暖流,瞬间熨帖了一点红心中所有的不安与紧张。
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对上这位高僧的目光,在那双充满智慧与慈悲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种超越世俗善恶的包容。
云扶风站在一旁,看着师父与一点红之间这无声的交流,眼中泛起温暖的笑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原处。松风入庭,岁月静好,这一刻的安宁,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雨与阴谋。
——————————
与禅院那份历经沧桑后得的宁静截然不同,后山古松之下,气氛凝滞得仿佛连松涛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楚留香找到无花时,他仍坐在那方石桌前,慢条斯理地烹着第二壶茶,姿态优雅出尘,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他无关。
楚留香带着一身风尘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迂回,直接带来了那个沉重的消息:“南宫灵死了。”
他紧盯着无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属于“人”的悲悯或不忍。
然而,他失望了。无花执壶的手稳如磐石,甚至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面上依旧是那副悲悯与疏离交织的神态,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消息。
“他走得很坦然,并无怨言。”楚留香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无花将斟好的茶推至楚留香面前,声音平稳无波:“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那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
楚留香被这彻底的冷漠噎住了,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理解的情绪:“那你呢?无花!看着他走向绝路,看着那么多人因你们母子的计划丧命,你……就不曾有过丝毫后悔吗?”
无花终于抬起眼,看向楚留香,那双曾令无数人倾倒的清澈眼眸里,此刻却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多年前,无忧师兄不辞而别之前,曾在此地对我说过一句话。”他缓缓开口,声音清雅如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他说,‘佛渡不了任何人,世上能渡人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楚留香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惯常的虚假慈悲,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清醒与决绝:“如今,我不过是在践行此言,自渡而已。我所行之路,从不后悔。”
“你……”楚留香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觉得眼前的无花既熟悉又陌生,那副完美的皮囊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又或者,这才是他真正的内核?
就在这时,无花不再看他满脸的困惑与不赞同,目光落在一旁那个云扶风留下的青色瓷瓶上。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小小的瓷瓶,动作优雅依旧,没有半分犹豫,拔开瓶塞,将其中那枚色泽奇异的药丸直接送入口中,喉结微动,便已咽下。
药效发作得极快,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气息也迅速微弱下去。他扶着石桌边缘,勉强支撑住身体,看向楚留香,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中,竟在此刻流露出一种近乎真实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楚留香……”他声音微弱,却清晰,“此生能与你为友……我,无悔。”他艰难地抬手指向不远处一株尤为苍劲的古松,“等我死后……将我埋于那棵树下……那是我初入少林那年,亲手所种……也算……叶落……归根……”
话音渐悄,他终是支撑不住,缓缓伏倒在石桌之上,气息全无,仿佛一尊骤然失去所有生机的玉雕,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似乎还凝结着一丝化不开的执念与孤寂。
楚留香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有愤怒,有惋惜,有不解,最终都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想起无花曾经的才华横溢,想起他那完美面具下的种种违和,更想起他最后那句“无悔”与“叶落归根”。
他遵守了承诺,轻轻背起无花已然冰冷的身体,走向那棵他指定的松树。松涛阵阵,如泣如诉,仿佛在为一个复杂灵魂的逝去而低徊。
楚留香不知道无花究竟为何选择这样一条路,也不知道他临死前那句“自渡”究竟是何含义,他只知道,那个妙僧无花,已然随着这场精心策划的死亡,彻底成为了过去。
而他未曾察觉,在他转身挖掘墓穴之时,伏于石桌之上的“尸体”,那垂于袖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