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的披星戴月,当那座巍峨肃穆的千年古刹终于映入眼帘时,东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
晨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少室山,林间传来清脆的鸟鸣,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祥和。然而,这份过分的平静之下,却仿佛潜藏着无形的暗涌,连山门前扫洒的沙弥都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默。
云扶风与一点红在山门前勒马。他没有立刻求见天峰大师,而是向门口扫地的小沙弥合十行礼,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师父,请问无花师父……可在寺中?”
小沙弥抬起头,眨了眨清澈的眼睛:“无花师叔前日刚回寺中,此刻想必是在后山练功或煮茶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云扶风心中稍定,却也更沉。他看了身旁的一点红一眼,两人默契地没有惊动寺内其他人,而是绕开正门,沿着一条熟悉的小径,径直前往后山。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后山那片熟悉的松林依旧苍劲,松涛阵阵,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冷气息。而在几株虬枝盘错的古松下,一方青石桌案静立,案上红泥小炉正咕嘟咕嘟地煮着泉水,白汽袅袅。
一人白衣胜雪,背对着他们,正优雅地将茶饼置于茶碾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禅意与孤高。
晨光透过松针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仅仅是背影,便已透露出远离尘嚣的出尘之气,正是无花。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无花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面容依旧俊美得不似凡俗,眉目间蕴藏着山水般的清远,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仿佛早已料到他们的到来。
“无忧师兄,”他开口,声音清雅如玉石相击,目光直接落在云扶风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他们昨日才在此分别,“山间晨露初烹的茶,可要共饮一杯?”
他的视线温和地掠过云扶风,却像是完全无视了与他并肩而立、气息冷冽的一点红,仿佛那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一点红面具下的眼神骤然转冷,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白,但他并未发作,只是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般,沉默地立在云扶风身侧半步之后,周身散发的寒意却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
松涛依旧,茶烟袅袅,故人重逢,气氛却在这一刻凝滞,平静的表象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流。
云扶风感受到身旁一点红骤然绷紧的身体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冷意,他并未回头,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手,轻轻在一点红按剑的手臂上拍了拍。
这个动作细微而亲昵,带着全然的信赖与安抚。一点红周身凛冽的气息微微一滞,虽未完全放松,但那剑拔弩张的敌意却收敛了几分。
两人并肩走至石桌旁,在无花对面安然落座。
云扶风的姿态依旧从容,一点红则像一座沉默的山,紧挨着云扶风,保护姿态不言而喻。
无花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终落在云扶风身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说不清是赞叹还是嘲讽的意味:“看来师父与诸位师叔伯所言非虚,师兄果真如同活佛转世,慈悲为怀,总在……渡人。”这“渡人”二字,意有所指,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一点红。
他边说,边执起紫砂壶,动作优雅地为两人斟上清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素白的瓷杯中微微荡漾,散发出袅袅清香。
“请。”他示意道。
“兜兜转转还是少林的茶,滋味最好。”云扶风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微微一笑,竟是毫不犹豫地端起茶杯,细细品了一口,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赏。
一点红见云扶风如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但他没有任何迟疑,同样端起面前的茶杯,如同饮酒般,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属于江湖人的豪气,也与这品茗的氛围格格不入。
无花看着云扶风毫无防备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忽然自嘲般地低笑一声:“你就不怕我在这茶中下毒吗?”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涩意,“瞧我,倒是忘了,师兄医术通神,天下间还有什么毒是你看不透、解不了的呢?”
云扶风放下茶杯,神色认真地看向他,纠正道:“你错了。至少有一种毒,我至今无法可解。”
无花挑眉,似是询问。
“天一神水。”云扶风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目光清澈而直接。
无花闻言,脸上并无丝毫意外之色,反而一派坦然:“不错,天一神水确实在我手中。”
无花迎视着云扶风的目光,“但却并非我偷盗而来。是一个如水中浮萍般无依无靠的女子,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的。”他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你没有哄骗她吗?”一直沉默的一点红突然冷冷开口质问,声音如同冰棱相击。
他厌恶无花,这种厌恶不仅源于对方此刻的装神弄鬼,更深层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嫉妒——嫉妒这个人曾拥有云扶风毫无保留的信任,参与了他生命中自己无法触及的、最重要的过去。
无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唇角那抹惯常的、悲悯众生般的笑意里染上了一丝真实的倨傲与不屑:“我还不屑于行此等龌龊之事。”
“你究竟想做什么,师弟!”云扶风打断了两人之间无形的刀光剑影,他将话题拉回核心,目光灼灼地直视无花,不再迂回。
无花听到这声久违的“师弟”,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穿越了数年光阴,回到了松涛相伴的旧日。
他脸上的虚假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温柔,那笑容里承载着太多复杂的回忆。
他看着云扶风,轻声道:“师兄,我说过,我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几近恳求的意味,“相信我,好吗?”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与过往交织的情谊。
片刻后,云扶风眼中所有的疑虑与探究缓缓沉淀,化为一片澄澈的坚定。他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有力:“好,我相信你。”
得到这句承诺,无花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放下了,又似乎有什么更加沉重的东西压了上来。
云扶风不再多言,起身,极其自然地拉起身旁一点红的手,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一点红被他温热的手掌握住,微微一怔,随即毫不犹豫地反手握紧,仿佛要将那温度牢牢锁住。
走出几步,云扶风脚步微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松开一点红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青色瓷瓶,转身,递向仍坐在石桌旁的无花。
无花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云扶风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你知道它有什么用。”
说完,他不再停留,与一点红一同转身,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苍翠的松林之间。
只留下无花一人,对着那方石桌,两盏残茶,以及手中那个仿佛重若千钧的青色瓷瓶,久久默然。
“师兄啊师兄,你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声轻喃散入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