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姐因问为何去这一日,离悯便笑着将原故细细来。
“多的姑娘,可惜是收养来的,要是嫡出,那地位恐怕要再升一个台阶。”薄姐感叹道。
说着,又向离悯叹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薄母也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离悯道:“可不是!将来还有四五位姑娘婚事呢。”
“头看看了,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恨咱们的恨心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薄姐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离悯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薄姐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才罢。看我病的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说着,仆人进来放小炕桌。
薄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
仆人便将离悯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离悯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薄姐吃了饭,服侍漱盥。
……
离悯进入厅中,她姊妹五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男仆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
见他来了,薄封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薄姐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离悯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原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纱稚、薄惜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离悯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能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
薄封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男仆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离悯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薄封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
成?”薄封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
伶俏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薄封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伶俏笑道:“底下一句呢?”薄封笑道:“如今只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伶俏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薄惜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伶俏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薄封因又接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府上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的,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府上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又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纱稚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一句,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伶俏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离悯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雨暄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薄姐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薄姐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在府上,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纱稚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薄姐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
雨暄闻言,想起在府上处境,亦都不□□下泪来,劝道:“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薄姐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离悯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薄封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姐姐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姐姐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离悯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姐姐岂有不依的。”
纱稚听了,便和薄封命人将府上所有仆从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薄封大概告诉与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纱稚才要说话,人回:“薄母进府”
众只得去接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