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散后,清梨满心中还是想诗。
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
一时天亮,清桉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清梨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清桉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薄母处来。
原来清梨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雨暄。
刚到雅居,只见清桉正告诉她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
“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雨暄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夜观星河朝观晨,动也思君,静也思君。
春赏百花冬观雪,醒亦念卿,梦亦念卿。
夏沐凉风秋望月,喜亦思卿,乐亦思卿。
秋观金硕果累累,晨亦念卿,暮亦念卿。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清梨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雨暄。
此时府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
伶俏为首,馀者曲清梨,许清桉,楚书眠,沈枝意,薄纱稚,鹿雨暄,薄封 ,薄惜,邢九,一共十个。叙起年庚,除伶俏年纪最长,他十人皆不过二十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同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析,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清梨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纱稚,可巧来了个邢九。那邢九又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清梨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薄封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清梨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邢九听了,忙笑问道:“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薄封笑道:“呆清梨之心苦,疯邢九之话多。”清梨邢九听了,都笑起来。
邢九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伶俏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薄封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
到了次日一早,伶俏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
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伶俏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身着红色糯裙,三千青丝简单的挽了个发一缕青丝垂在胸前 ,齿如辄犀蟒首蛾眉,秀目澈似秋水 ,娇靥白如凝脂。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慈悲寺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伶俏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雨暄。
伶俏来至芦雪广,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
一时众姊妹来齐,纱稚只嚷饿了,连连催饭。
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毛血旺。
薄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鲜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纱稚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肉齑忙忙的咽完了。薄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
便叫“留着鹿肉晚上吃”,薄姐忙说“还有呢”,方才罢了。邢九悄悄和纱稚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
纱稚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薄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