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合上绘本的时候,对面整栋七楼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整个城南陷入寂静,只有隐约照亮群树的海滨公园不时传来几声遥远的鸟啼。
凌无书坐在窗前,支着额头,指尖带着触摸绘本时残留的墨香气。
他最近想了很多。从第一天,在办公室外看到单衾文而转身躲到楼上的那一刻,到教室里自己录的歌被林临柒当着单衾文的面放出来的那几秒。这些短短的瞬间,在他生命里都显得那样彷徨且漫长。
四年过去,凌无书不觉得自己有多少长进。当年的日记本被他留在了港岛,他已不记得自己曾写下什么。他以为忘记,就能够让自己看上去不那样别扭。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当人固步自封在自我领地里,照经验调出的平衡像强力药剂,能起到很好的效用。可那都太虚假,只要他试图朝外走一步,就会让泥沙筑起的城墙开始失陷。
他从来都清楚,他总要长大,不能总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于是他试着在沙塑城堡里抬起头。接着,他便在林临柒的万丈光芒下,清楚地看到自己到底有多软弱。
林临柒是一个强大自信的人,她才华横溢,在港岛圈子里人缘也很好。她目标明确,一开始就定下了自己的路线,要成名,要让歌声响彻世界。
凌无书也喜欢音乐,在这条路上也很努力,偶尔会觉得自己有点天赋。但他没勇气像林临柒那样把梦想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也没勇气告诉世界,他也想要做出一番成绩。
除了那些给林临柒听过的Demo,他还制作过很多首完整歌曲,但那些成品都被他拉进电脑桌面最隐秘的一个文件夹,连命名都没有,只带着纯粹的,他对音乐的喜爱。制作音乐时他很快乐,那感觉已经超过了他戴着耳机听歌和读书的时候,很多时候他沉浸在里面,能把烦心事都忘了。
身为创作者,要是音乐能被听众喜欢,他会更快乐。可他迈不出这一步,他期待被看见,也恐惧被看见。
被看见意味着要接受外界评判,不是所有人在用心表达后,都能承受负面的声音。尽管事实就摆在那里,世界上所有人都会被讨厌。正如《自由落体》还没搬上大众媒体平台时,一个很有声望的乐评人批评说,林临柒的嗓音很矫揉造作,两人写的歌也像青春期黄毛孩子无病呻吟。
凌无书一直觉得无病呻吟是一个很轻蔑的词,能说出这句话的乐评人,在他眼中已经失去了品鉴音乐的能力。就算是无病呻吟呢,什么时候感受被说出,也要被傲慢的人拿话堵住。林临柒表示认同,两人当即就写了一首小调转过去抨击了乐评人。说他高高在上,说他不专业,他们满心期待有机会让自己进步,结果遇到了这样的千年臭虫。
查敬行说,你们这样做很不好。林临柒说,这可笑了,谁规定的只准被批评,而不准我们批评别人。她最讨厌的就是母鸡下蛋这样的言论,把创作者比作母鸡,那凌无书和查敬行这样的公鸡怎么办。
凌无书有时候很佩服林临柒的脑回路。但他知道,林临柒这么说不代表她难以接受反面声音。批评代表进步的可能,她渴望进步。但她不能接受一些内心阴暗的人以评价为借口,来宣泄他心里那些阴湿的嫉妒和制造噱头哗众取宠的虚荣。
但凌无书发现,那首单曲在大众媒体发布出来的时候,林临柒还是请了一个嗓音以宛如天成著称的歌手朋友录制了这首。他没有多问,林临柒也没有多说。
这件事还没过去。后来因为一些变故,他们不得不开始筹办新专,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又成长了很多。林临柒有一天说,她还真觉得他们当时没有收住情绪。
凌无书说,他其实觉得还好,如果这刺耳了,那摇滚乐怎么办。
林临柒轻轻叹下一口气,语调稍高:“摇滚毕竟是小众,大家爱听的还是流行,甚至还有人还说,摇滚不是人类正确表达方式呢。”
凌无书说,如果要比较,要下定义,音乐就没意思了。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也是从那时开始,他接受了,他也许永远成不了林临柒这样笃定自己会被看见的创作者。
他不想太过执着让希望落空,他也在试着,让当年那个抱着玩偶的孩子看到,他在努力成为一个不再用沉默与讨好保护自己,也不再害怕被讨厌和被排斥的大人。
这对任何阶段的凌无书来说,都是一条不轻松的路,但他相信自己总能走下去。
也许还是会期待,也许还是会恐惧,也许还是想要得到赞誉和爱意。但比起这些,他更愿意让他的作品只成为作品。
就像凌无书这个名字,没有被人赋予任何含义,一撇一捺怎么书写,全在他自己。
不过,凌无书真的没有想到,林临柒不小心把那首歌放出来的时候竟然会让他这么尴尬,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讲台把歌关掉的。他回头,一眼就看见单衾文趴在桌面上,难得娇羞地看着自己。
他以为发生了港岛那样的事后,他们再重逢,会找不到话说。但单衾文像什么都没发生,照旧笑融融地围绕在他身旁。
那给了凌无书一种错觉,他们又回到了过去,但凌无书不想要这样。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这让他卡在中间做不出任何改变。于是,在又一次没有满足单衾文的诉求后,单衾文终于生气了。凌无书觉得是这样,单衾文开始不理他。
城南夜晚的风很凉,凌无书又坐了一会儿,才收起绘本,放在书架上。
他还是不喜欢开灯,长时间看屏幕关注音轨的微弱变化,让他的视力变得有些弱,但好在月光足够明亮,能让他在黑暗里看清很多事物。
他走到冰箱前,取出纯牛奶后,对瓶吹仰头把最后几口喝了。
冰箱门上贴着一张便签纸,那是单衾文写在他英语课本里的。由此他猜测,那半个三明治最后落进了单衾文的肚子里,而便签就是那时被放了进去。
便签内容是:
凌无书,周五放学和我一起,我在器材室等你!
后方还跟了一幅简笔画,一只戴墨镜的海鸥先生张开一□□翼,像船长发号施令,他脚边则蹲一只毛茸茸小鸟,环抱着海鸥的腿点头说:“好呀!好呀!”
凌无书伸手,触着便签纸上的字迹纹路,浅浅笑了一下。
他看到的时候,单衾文已经不理他了,那这张过期的便签还有效用吗?
凌无书不知道,他一直在犹豫,而明天就是周五了。
他问过同学,同学说学校器材室一共有三间,分布在东西北三个方向,分别对应着篮球场、足球场、乒乓球场。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甚至松了一口气。如果这样他随便挑选一个器材室就行。
三分之一的概率永远轮不到他。也许,他会一直倒霉,也许,那天正好有属于他的好运气。
凌无书洗漱后趴在床上,打开夜灯读了会儿克里斯朵夫,克里斯朵夫在想,“这里面有似曾相识的风景、面孔、**、灵魂、性格、文学观念、哲学思想”。克里斯朵夫说,闪电般突如其来的感觉,都来自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这是音乐的开始。得到它们很简单。想让无数充沛情感化为瞬间凝固的激情,有时只需要两个乐句。
凌无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自己的那两个乐句。有时他会在睡前,想起他呼吸的声音,那时他就和潮汐一样,仿佛受到了月亮的牵引。一切和谐得像是天堂之音。
每到夜晚世界变得格外安静,可以不被打扰想很久的事情。就那样看着书过了不知多久,凌无书睡着了。朦胧间做了好几个梦,太阳仿佛被清水煎煮翻炒,刺目白光让天空脸色憔悴得像是感冒了。被那样的白光照了不知多久,他若有所感睁开眼,醒了过来。
摸到柜子上的手机,一看发现自己睡过了,早自习都已过去大半。古老师打来两个未接电话,被睡眠模式遮得都没能在锁屏页露面。
有点糟,今天的运气。
凌无书合上书页,从床上撑起来,顶着凌乱的头发,望着地板出了会儿神。平日里他只会早醒,睡过头还没被闹钟叫醒这样的事实在太罕见。片刻后他打开手机,捏了一个暗哑低沉如老父亲的声线,给古老师回电话托病请了上午三节课的假。
事情很顺利,他收拾好后,慢条斯理走去厨房做了早餐。他吃完没多久,阳台叮当响了一声,一只体态轻盈的猫探出了脑袋。它竖起尾巴,望了凌无书片刻,低头跳进屋,无比自然地朝一个摆放在角落的饭盆走去。那里面装着凌无书刚倒进去没多久的猫粮。
这只猫脖子上戴一串紫檀木珠,下方坠着块光泽莹润的椭圆墨玉,玉外还嵌着一圈金。
凌无书刚搬来第一天,这猫就夜袭过一次,翻箱倒柜找东西吃。凌无书没办法,便去了附近的自助售卖机买了点东西回来给它垫肚子。没想到那之后,这猫每天都来拜访,脖子上还两天一换首饰。每到换首饰那天,它都要翘着尾巴,跳到餐桌前故作不经意地展示给凌无书看。
凌无书面无表情看着,直到猫有些不好意思,压了尾巴灰溜溜跳下桌去吃猫粮。
今天小猫就戴了新首饰,它吃了几口,抬头看凌无书朝洗手间走,没多久里面传来水声。它又埋头吃了会儿,才打算去看凌无书在干什么。
凌无书那时已经湿着头发走了出来,看见猫,他蹲下用手托起它下巴:“借你点福气。”
猫想往他怀里钻,凌无书顿了一下,干脆把猫抱起来,没让猫的脚蹬在他衣服上。
就这样被打岔,被要求蹭蹭抱抱,凌无书再出门的时候已经十点。他拉过昨晚路过夜市时淘的老自行车,沿城南的海滨步行道往学校骑。等到校门口的时候,他下车想跟保安说明情况,但保安大哥竟直接给他开了门,还问他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凌无书没想过保安大哥认识自己。其中一位保安大哥笑笑,说他长得有点像他年轻时追过的港星。他们见凌无书空着手,便从保安室取出装水果的袋子,问他要不要吃。
凌无书刚想推拒,另一位年长些的保安便直接抓出三个红柿子塞他自行车筐里。
看着那抹亮色在银色车筐里滚动,被白光照了一路的凌无书有些恍惚。学校在这时打了下课铃,凌无书收回视线,礼貌道谢后,说他要去上课了。
“哦,那你快去!这柿我妈在老家山头自己栽的,又甜又脆,好吃!你喜欢的话别客气,直接来,我这儿还有,你玩得好的同学一起来也没问题!我们这儿有的是。”
凌无书已经骑出一段距离,他听见后回头,对他们笑了一下。
到了车棚,他随便找个位置,把车架了进去,柿子塞书包里就朝教学楼走。但很不巧,这时候高一高二的学生都排着队去操场准备做课间操。
凌无书没穿校服,他以为自己多半会被认作是高一新生,但那些高一的学生在经过他时,都在激动地喊他学长。谁起的头,凌无书已经记不得了,但自那人后的学生,无论男生女生都带着笑在经过他时,用这个方式和他热情地打招呼。
照在他们身上的白光不再那样刺眼,他们的笑容似乎有一种魔力。凌无书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善意。也许只是因为气氛起来了,大家才毫不吝啬热情。但他要是像以前那样面无表情走过去,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凌无书在这些思虑间,身体已经率先一步完成了回应。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拉着肩带对他们略微点头,没有笑,眼底带着很稳的情绪,配上他气势卓绝的外表就很像久经官场的政客对爱戴自己的百姓表示尊敬和谢意。
他反应过来时,将自己原地放空了一瞬,以此来舒缓突然涌上心头的复杂情绪。但放空后,他又觉得好像除了微笑,他唯一能给的就是这个反应。
小时候笑,是担心别人的热情踩空后,不会再对自己友好。但其实在那些笑背后,他的内心大多时候都是此刻的反应。他以为不会被接受。
一直到最后,他看到林临柒了,她笑着说:“学长?很受欢迎哦——”
他点头:“我想谁在公路上逆行,都会这么受欢迎。”
“那你恐怕得交罚单了。”林临柒说着,跟同行的几个女生一起去了操场。凌无书目送她一秒,收回视线时,换上了很冷静的神色,同队伍后的单衾文打上照面。
单衾文微扬着头,神情自然到有些冷漠,像是没打算看凌无书。但在即将擦肩而过时,凌无书还是注意到了,单衾文的眉梢扬了0.1公分,而瞳孔朝他的方向移了一毫米。接着单衾文欲盖弥彰地别过脑袋,和巫影说话。
“我今天可没空和你一起,我放学要去器材室。”
“呃?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巫影问了一句后,停顿半秒,想必是被单衾文暗示了,拔高声音,“哦!周五大家走得早,你弄完后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我陪你吗?”
“我才不用!你不是要去弄你的历史卷子么,先担心你自己吧。”
这语气……凌无书没忍住扬了下唇角。他知道,单衾文多半是觉得巫影演过头了。
但很快单衾文又嗤笑一声,换上冷飕飕的语气:“怕是又给某人看了一出甜蜜恩爱的好戏。”
凌无书脚步一顿,他虚握了一下拳,像是想要抓住什么。随后他回头,安静看了单衾文的背影良久。
“凌无书!”一个男生忽然喊了他名字,接着一张洋溢着热情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凌无书认得他,开学第一天,疑似和单衾文关系很亲密的那位同学。
这四年早已习惯接受敌意的他,大可以在此时转身离去。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冲突。但他望着男生,还是很礼貌地打了招呼:“你好,你叫高阳?”
高阳很惊喜地叹了一声,随后拽住凌无书胳膊,想带着他跟队伍一起走:“对,我叫高阳,是单衾文朋友。说起这个,你刚来我们学校恐怕还是有点人生地不熟,今天放学你想不想和我们一起打球?多认识些朋友是好的,单衾文肯定也会来,大家一起热闹,他要是知道你答应了,肯定也开心。”
凌无书听完,笑笑:“所以他今天下午会和你们一起?”
“嗯。”高阳挠挠鼻子,“对啊,就差你了。来吧,我们大家认识认识——”
“不了。”凌无书说着,停下脚步,推开高阳放在胳膊上的手,“我下午有事。”凌无书淡淡笑了一下,但脸上没有情绪:“只能祝你们玩得开心。”
高阳转身走出队列,看着凌无书,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凌无书已经收回视线,提着书包,矮身穿过一丛铁树叶,身影隐在学校层叠不尽的绿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