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闹钟响起时,天还未全亮。
单衾文洗漱完毕后,穿上海曙中学最有特色的黑白polo衫校服,拐着书包,就下了楼。
上午没历史课,樊老师便不会早起。单衾文看过两位老师的课表,他不愿惊扰妈妈,一路上便没发出动静,直到下楼才稍微放松一些。
他走到冰箱前,取出昨晚睡前做好的三明治,塞微波炉里加热。
单知君正坐在沙发前,给他的保温瓶倒乌龙茶叶,单衾文见了,便走过去,开门见山问:“爸,你昨天问出凌无书为什么又回南池了吗?”
“小书为什么回南池?”单知君倒茶叶的手顿了一下,又自然倾斜,“我记得你们关系很好啊,怎么不自己去问。”
“哎,爸你就告诉我吧。”单衾文手撑在沙发靠背上,“我可四年没见书书了,你好歹体谅一下我的近乡情怯。”
单知君不以为然:“还四年,你昨年跑港岛不就是去见小书的么。”
“对啊,可那次你儿子好惨。”见单知君抬眼,单衾文连忙叹气,伸出手指一一细数“异乡,又恰逢台风,心情糟糕透顶,书书还不理我。”
单知君竟笑了出来:“小书刚来南池的时候,你怎么没这个思想觉悟,让你去找他,你还推脱。”
没想到单知君又翻老底,单衾文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少不经事。”
单知君颇为认同地嗯一声,揽过煮沸的紫砂壶,往保温杯倒水:“但你放心,我早就在一开始就跟小书说过,你脑子不行。”
“我……”单衾文这回真的惊了,“不是,爸,你为什么要这么跟书书说我?”
“这就怪了,还不让人说实话。”单知君俯身,望着在热水中舒展翻滚的茶叶,“书书当时可好中意你,摔一跤都要问你怎么做,后面好多次他过来玩,见你不在都只坐一会儿就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单衾文皱眉。
“国庆前,那个月你每周末都去踢足球来着。”单知君笑笑,“结果后来你腿瘸了。”
国庆过后,暑气渐消,天气也开始转凉。在那之前,单衾文和凌无书只有过几次接触,看上去都像是偶然的巧合。记忆里,凌无书也从来没埋怨过他总不在家,反而每一次都在他被球队的同学喊出门时,毫无情绪坦然接受,那模样就像是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可有可无。
怪不得凌无书会说,自己让他情绪不好。
单衾文算是明白了,凌无书就是不说实话,而自己那时又太年幼,根本就不懂那些话里的潜台词和眼神里的挽留和暗示。
微波炉“叮当”一声,打断了单衾文的思绪,也结束了父子二人的对话。
单知君拿起水杯,用编织网兜着,提在手里:“走了,走了。”
单衾文站起来,认真问:“老爸,书书为什么回来。”
单知君这时也不再卖关子,推开门:“这我真没听他说,你们这年纪的孩子都有想法,你实在想知道,就直接去问,人就活这一辈子,哪儿来那么多顾虑。”
单衾文立在原地,看着单知君步态悠然的背影,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到厨房取出三明治,用迷你保温袋装着,塞在书包一侧,快步出门骑上自行车。
海风湿润,沿途不住鸟鸣,单衾文扶着龙头站起来,让风把校服吹得猎猎作响。
沿途一路城市缓慢苏醒,单衾文扫着铃,将车开进校门。在路过车棚时他一脚先下,抬起车身,精准无比地将车顺进了他惯用的那个车位。
做完后,他蹲在一旁,一边上锁,一边用视线扫着来往学生,看里面有没有凌无书的身影。
结果自然是否,但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失落,毕竟凌无书已经到了他们八班念书。
单衾文单肩挎着书包,朝教室前门走时侧头一看,见后门照旧大大敞着,而凌无书正抱着胳膊,翘起一把不知从哪儿找到的木椅子,把语文书盖在脸上睡觉。
他旁边的位置空着,一看就知林临柒还没来。
单衾文便走不动路了,他就站在后门口,用身体挡住光,垂眸看着凌无书。
躺椅子上的人若有所感,手指在上臂处敲了两下,但身体没动。
单衾文视线下移,见他左手中指戴一枚银色素圈,光泽温润,衬得那双本就白净的手更修长有型。
单衾文攥紧书包带子,视线从凌无书的手,移到黑短袖领口上的锁骨和脖颈。
也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烫人,凌无书稍微往前挪了一下,让出更宽的通道。
“文哥!你别在后门站着了,快进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坐在中间倒数第二排的男生看见单衾文后,便火急火燎叫了起来。
单衾文顿时有些躁,他压眉抬眼,用视线逼退那人后,再低头,竟见凌无书已经把课本从脸上摘了下来。
他还是双手抱臂,闲散地靠在椅子上,但那双锐利的眼却带着点质问的意思。
单衾文有些心虚。毕竟像他刚才那样一动不动盯着人看,有点像变态,可是没办法,他好像真的对凌无书毫无抗拒力。正如此刻,被凌无书这样注视着,他的心就很热。
单衾文胸腔起伏片刻,哑声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凌无书听完,从单衾文空无一物的双手上扫过,轻笑一声:“怎么,有关‘八班同学早饭食用情况’的调查问卷是你负责?”
单衾文顿了一下,说道:“我在认真问你。”
“没吃。”凌无书收回视线,腰腹施力,将椅子的前脚放下来,“要过就快些走,可别让你的好兄弟等急了。”
单衾文从书包侧边提出那只浅蓝色迷你保温袋,悬在凌无书眼前。他看着凌无书的侧脸,轻声说道:“我做的三明治,想吃吗?”
凌无书看着袋子半晌,用食指推开语文课本,在桌面留出空位。做完这一切后,他一手支着脑袋,略微抬眼,看着单衾文没说话。
单衾文不自觉扬了下唇角,循循善诱道:“不许这样,你说想,我才会给你吃。”
凌无书看着单衾文,面无表情:“不想。”
见凌无书又嘴硬,单衾文干脆蹲了下来,抬头望着他,低声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可美味了,你真的不想?”
当凌无书垂眼看人的时候,眼部线条会柔和许多,单衾文双眼不眨,紧紧望着。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略微弯起来,笑了一下。
他心一紧,接着便看到凌无书朝他伸出手。微凉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拇指在他唇角不轻不重擦了一下。
“单衾文。”凌无书看着他,语气带笑,“你出门都不照镜子的吗?”
单衾文有些懵:“什么。”
“牙膏沫。”
单衾文忙用手背重重擦了一下,低眼,却什么痕迹都没看见。
凌无书笑:“都被我擦干净了,怎么,是想留着牙膏沫给我当早饭吃么?”
本意是调侃,但话说出来,竟变得有些奇怪。凌无书说完,瞬间有种杀人灭口的冲动,他就带着笑,静静看着单衾文耳根变红。
单衾文也不知自己脸皮怎么越变越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望着凌无书的盈盈笑眼,他又察觉自己膨胀着快要飘起来。这感觉不对,想冲上去吻凌无书的感觉不对。
他唰地起身,把保温袋胡乱塞进凌无书的怀里,迈着长腿从椅子后跨进了教室,转弯时还被林临柒的木板凳绊了一下。
那动静惊得不少同学转头看他,那位男同学更是惊呼:“文哥,你没事吧?可别又像上次那样摔了!”
单衾文回头,停顿半秒决定不给林临柒扶起来,收回视线时,他匆忙瞥了一眼凌无书,而后转头道:“我能有什么事,管好你自己吧。”
凌无书扬了一下眉梢,挪正椅子,拆开保温袋,取出三明治,端详片刻后,他咬了一口,又翘起椅子,姿态悠然去看单衾文的背影。
那男生听完单衾文的话,连忙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但嘴封起来不过半秒,他又开口说:“不过文哥,我真的有事要跟你说!”
单衾文把书包甩在座位上,转身看着他:“你究竟要说什么。”
男生望着他:“我们这周没体育课了。”
单衾文无言片刻,说:“没了就没了,等下周再上就是。”
男生听完,有些不可思议:“文哥,你忘了你上学期把器材室那一排架子都撞翻了吗?”
单衾文回忆了一下,想起还真有这回事。上学期期末体考结束后,他顺路帮体委去器材室放教具。结果单木锦正好路过,转头看见他在里面,便一个拦腰猛扑,两人哐啷一声就撞在了铁架上。
本来这都还没什么,但偏偏那间器材室位列海曙中学最古建筑排行榜第三名。里面铁架全都没固定在地面,螺丝关节老化得稍用力,架子都会咯吱咯吱跳起舞来。
没人进去就岌岌可危的模样,更别说被两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用力一撞。
于是在体委和体育老师的瞠目结舌中,整间器材室铁架次序倒塌如多米诺骨牌,球拍器具哗啦啦倾泻一地,坚守数年的老将们也壮烈牺牲,彻底报废为一堆破铜烂铁。
此事传开,成了不少同学用来调侃学校穷酸的趣闻,而这对本就出名的堂兄弟也在其中得了“拆迁侠”的美誉。
美誉之下,单衾就要在新学期背负着每周五放学,去整理器材室的使命。
开学第一周体育课,就是他和体育老师进行交接的日子。服从安排,听从指令在这时很重要,因为学校共有三间器材室,他不可能每间都要去打扫。
但这学期体育课正好在周一,被轮走后,单衾文就没法和体育老师见面。不过解决方法也简单,他找时间去办公室问体育老师就行。
暑假太好玩了,单衾文差点都忘了这件事。真难为这位男同学这么上心,他便道:“没错,多谢提醒,看来这学期周五我多半没办法跟你们一起打球了。”
男同学摸不着头脑:“可这完全不影响啊,文哥,你收拾器材又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在外面篮球场。”
“对。”单衾文点头,坦然道,“但我这学期不想打球了。”
“为什么?”这时另一个男生也到了,他把书包放桌上,抬眼看着单衾文,“你不是很喜欢玩吗?谁惹你了?”
单衾文摇头,转身准备回座位:“没谁,就是有其他事要做,你们自己玩,缺了我又没什么影响。”
两位同学有些遗憾地哀叹一声,但也没再多作挽留,好像他们已经默认单衾文做的决定他人三言两语没法儿动摇。
巫影每天来得都晚,单衾文跨回位置,转身再去看凌无书,竟瞧见后门攀着个陈荐新在低头和凌无书说话。
凌无书还是翘着椅子坐,手理着三明治外的防油包装纸,垂眸神色认真。
单衾文微侧身,也留意听着。
陈荐新好像在同凌无书聊以前的事:“都说金华不如以前了,但其实他们本来就不是走的应试教育路线,很多人高中都还是会想进海曙中学,裴学长就是这样,对了,昨天我见到裴学长了,他又是来找你的吗……”
单衾文心一紧,差点忘了昨天那人,他连忙从桌肚里抽出一本书,抄手上假装在读。
凌无书“嗯”了一声:“他和我说了一些事。”
“哦哦。”陈荐新很知趣,没有多问,只道,“我听说他考上了南池大学。”
“对。”凌无书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他原本准备考去港岛。”
单衾文一顿,心道那人可真是老谋深算,当初把凌无书的联系方式咬得死死的,骗他说凌无书早就和所有人断联,可背地里呢,竟还密谋着高考后直接去凌无书在的地方读书。
“嗯?”一向不问闲事的陈荐新听了也惊,发出感叹后,他又说,“所以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单衾文听完感觉一口老血涌上喉头,他忍不住要去偷看凌无书的反应,可刚侧头,就迎上了凌无书的双眼。
他心一跳。看着那眼里比自己稳定了不知多少的情绪,他就知凌无书多半一直看着自己。把所有反应尽收眼底,才能像现在这样,在对视时游刃有余。
他下意识把课本攥紧,凌无书则敛了视线,略微抬眼看向陈荐新,语气带着点笑:“嗯,那你觉得我该早恋么?”
陈荐新轻轻蹙了一下眉:“我觉得一段健康的早恋不会影响什么,但大多时候,早恋都是不健康的状态,但是不得不说,这种情感很干净,凌无书你喜欢干净,我想你多半是愿意早恋的那类人。”
凌无书听了,微微扬起唇角,但眼底却一闪而过类似自嘲的笑。
他就带着那点幽微的情绪,看着单衾文,但话却是在同自己说:“干净,这倒是不敢苟同,你口中不健康的状态才一直是我。”
陈荐新听到了,又说:“不过我觉得裴学长应该是一个比较成熟稳重的人,还恰到好处中和了你的被动,你们在一起,总不会出错……”
凌无书听完,略觉抱歉地笑了一声,这笑恰到好处化解了过分沉闷的气氛。而后他从椅子上起身,把吃不完的三明治裹好,莞尔道:“听说歌剧社团早就解散了,我还和他在一起做什么,转型唱二人转么?”
陈荐新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哦,你刚才嗯了一声,我以为你们在一起了。”
“有吗,我还真不记得。”凌无书扬起一边眉,“可能不小心走神了,你的话太正式,有点像悬疑小说推理死者生前人物关系,让我有点害怕。”
陈荐新听完,失声笑了出来:“凌无书,你现在变化好大,可比以前坦诚多了。”
凌无书这回没表情,只是将手架在桌面,看着三明治:“嗯……也许偶尔露出一点破绽,才不会像……假人。”
陈荐新拍拍凌无书的肩:“我还记得我们做同桌的时候,你几乎从来没有否认过我说的话,说什么你都赞同,那个时候我就总怀疑你是不是在附和我。”
凌无书笑了一声,像是在说你好像猜对了。
单衾文捧着书,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就在他以为陈荐新又要开口的时候,后门外的走廊闪现一个昂扬挺拔的身影。
林临柒披着长发,背一个姜黄色书包,扫了陈荐新一眼后,自然地从椅子后挤进座位。她面色有些疲惫,抬手将一个塑料袋放凌无书桌面。
单衾文心中警铃大作,忙将视线下移,一眼看出那袋子里装的是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