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辛邑往东不过五六十里,有一丛山名叫东连山,东连山西起第一峰,便是涞山碧落峰。
涞山占地两千八百余亩,峰峦耸峙,涧壑交辉,苍松翠柏,走兽飞禽。有道是:春有桃杏争次第,秋见枫栌红远山。风光旖旎,四季不同,自古便是皇家游猎赏玩之御用。一年中总有半数时间声喧鼎沸,往来不息。
时当春夏之交,正是赏花登高的好时节,辛邑官贵拖家拽口,一早便乘车驾马到这涞山游春。郢休亦乘了一顶小轿,带了三五仆从,绕着山路一直向东而去。
徕山东侧,毗连一座废山,枯木秃石,一无可取,又且走势奇险,三面断崖,千百年来莫说游春赏景,便是山人猎者亦不见一个,尽显凄荒。几个仆从轿夫一路走走停停,行了个把时辰,仍尽是崎岖不平之路,枯木败枝之景。
没精打采间,又转过一壁残峰,忽见着一片杏林直扑入眼。那杏林胭脂万点,嫩色娇姿,柔香阵阵,春意勃勃,于这四面荒色映衬下,当真美得惊心。
众人苦行一个时辰,猛见此景,自是欢呼雀跃,不肯疾行,都逞功去喊郢休下轿观赏:“主子,您下来瞧瞧这杏花儿,开得可真好啊,主子您快瞧!”
郢休心知一路走的辛苦,又见此景确是难得,便依了众人意思,就在这杏林中择了个好位置,张桌铺布,摆上吃食稍作休息。众人欣喜,都聚在林中吃糕喝茶,嬉笑玩耍,好不热闹。
郢休一向少食,自负手立了高处向东张望。正眺看间,见那杏林尽头,山壁之下,似有一对男女正在苟且。
远远瞥去,只见着那女子身材臃肿,装扮艳俗,正仰面倚坐于树下,神情享受。其胸前衣衫半褪,倾倒出一堆白花花的肥肉来,一名男子埋首其间,又将一只黑手揉在上面。郢休嫌着脏污,心中一阵恶寒,欲待侧头,忽见那男子抬了头来,阔口眯眼,黑瘦见骨,竟是秦云南!
原这秦云南自三年前受郢休指使,在西疆东部制造鬼患之后,便从白窑山撤在这徕山东侧的孤山中,仍专事研究炼鬼驭鬼之术。一应生活用度,仍旧是由郢休差人送来,颇见富裕。
秦云南本就是个蠢笨惫懒的性子,又见郢休公务繁忙,从不亲来,便越发放纵无度,终日沉迷男女之事。不过五年时间,便娶了十余妻妾在侧。饶是如此,仍嫌不够,还要差了两个小厮,往周边村镇中遍寻美色,方觉兴尽。
郢休一向知道他秉性猥琐,贪财好色,也知他偷奸耍滑,事不尽心,但今日陡见如此情景,仍不免怒火满腔,直想一刀捅了他干净。
那秦云南起身解裤,正欲行事,忽瞥见郢休切齿怒目,正立在高处死死盯着自己,当即吓了个软塌,提了裤子就跑,眨眼溜了个没影儿。只剩那女子娇声佯叫,一边护着胸前,一边直勾勾瞅着郢休,如同饿狼。
郢休倍觉冒犯,厌恶至极,转身下来高处,唤了思恭,直穿杏林,往秦云南所逃方向而去。
绕过几处荒冢,跨过几多乱石,行了一个时辰上,方见那孤山北侧峭壁之下,一隐蔽石门没在满壁杂草之中。思恭上前重叩石门三下,片刻便有一老妪前来开门。
那老妪黝黑粗糙,身材壮硕,穿着一领绣花的紫绸长裙,戴了满身的金银玉翠,一双眯眼上下打量着郢休,厉声喝道:“找谁?干嘛的!”
“大胆狗奴!”思恭上前喝道:“速将洞内打扫干净,迎主子入内!”
那老妪虽不认得郢休,却认得这常来送钱的财神小爷,当即换了一副谄媚之相,领命道:“是是是,是是是。”话虽说着,两只眼睛却不住瞅着思恭胸前腰下。
思恭道:“今日没有赏银,只有棍棒!再不滚,小爷我斩了你的狗腿!”说着“噌”地一声拔出剑来。老妪惊骇大叫,不敢再缠,急转身进了洞去。
这山洞原是先朝皇室亡国偷生之处,废弃百年,鲜有人知。其入口隐蔽难寻,内里幽深开阔,仅由一条数十丈长的走廊迂回连通,任你洞内如何吵闹,洞外仍是些声不闻,极为安全。
郢休由思恭引着深入洞去,但见其洞内约有五六亩面积,高深平坦,可容百人。数十个大小洞穴遍布四周,高低不同,各有其用,将一宽阔平台围在中央。那平台虽见面广,却凌乱肮脏,几位妇女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打扫,不时尖声责骂四处打闹的孩童。对面一处洞穴内,几个老人劈柴填灶、切洗烹炸,正在准备午饭,烟火气息颇为浓厚。
方才开门的老妪见二人入内,忙上前对郢休拜礼道:“主子爷,都打扫着呢,马上就成!”
话音未落,便听山洞西侧一间石房内传出几声惨叫,紧接着是尖利的咒骂声:“给脸不要脸的狗东西,爱吃不吃!饿死了正好炼成饿死鬼!”
郢休皱眉。思恭问那老妪道:“什么人在那里喊叫?”
“是从白窑山带回来的炼物,这会子正给他们放午膳呢。”
郢休移步去看,却见西侧靠北方向,竟是一个山壁为墙,石柱为栏的石牢。那牢内挤挤挨挨关着百余人,墙上地上脏污一片,恶臭冲天。五六个老人,抬了三个肮脏不堪的大桶,正用木勺从桶中盛了滚烫的饭食,往牢内众人身上泼去。
郢休喜洁,不由掏了帕子掩鼻,瞅了思恭一眼,转身回了平台处。
思恭喝道:“老不死的,主子喜洁喜静,你瞧瞧这儿都弄的什么阿臜玩意儿,没来的污了主子的眼!赶紧把这些个脏东西,还有那孩童都给收拾了!再有一处吵着主子的清静,小爷我定禀了主子,扣你们半年月银!”
这一唬非同小可,那老妪慌忙求饶:“使不得使不得!我的爷爷哟,这可使不得啊!扣了月银我们可怎么活啊!”
“今日你若是伺候得好也便罢了,若是伺候得不好,惹了主子生气,呵,莫说扣半年月银,便是宰了你,爷爷我也做得出!”
那老妪连连应声道:“我这就去我这就去!今日保管爷爷您处处满意!”说罢便提着绸裙四下安排。
思恭陪侍郢休身侧,指着正东一间宽敞洞穴道:“主子,那里便是秦云南书房。他日常在此处修法习书,今日却不知哪里去了,是否要小的先去寻了他来?”
郢休想起方才林中所见,心中冷笑,也不言语,径往那书房走去。
这书房离地三尺,凿有石阶,口小腹大。一张高大的石案据左而立,将洞口挡去大半,更显内里隐蔽。案上高垒书册,遍铺纸墨,似是勤学力行之人。案后则是一张大床,凌乱不堪,烘臭扑面。
郢休嫌着污臭,正要离开,却见右首两张书架旁,贴有一张图表,名曰《日事日毕》。
郢休心中欣慰,忍了臭气探身细看,却见起手便是一行正楷:“辰时起,亥时寝,上午学书,下午描图,夜里亲行。”
再往下看,却分两栏,一栏为书名,有《**经》《阴阳合度》《玉房秘要》等,一栏为图名,有《**三十六式》《春-宫玄》《女体奇像》……
郢休大怒,一把扯下撕了个稀巴烂,面目红涨,怒愤难消。想他每月一百两银子,白白养着这蠢货七年,竟仍是如此好逸恶劳,冥顽不灵!且还留他狗命何用?
恰秦云南畏畏缩缩赶了回来,在阶下拜礼道:“公……公子爷,我我我……我正正……在法……室修修修炼新……鬼,请公公……子爷一同……验验……验看。”
郢休背手攥拳,力持端仪,强忍了怒气,微笑道:“好。”
出了书房往西,就在那石牢南侧有一石门。门后三尺,内里是一间非常宽阔的鬼窟,窟内全无烛火,不见门窗,只隐约看见许多木桩贯穿上下,每个木桩上都绑缚一人。
或断肢,或剖腹,或破颅,血污横流,残肢满地,蝇蛆遍布。昏暗幽明之下,那鬼窟一眼望不到边,不知到底有几多活人在此接受炼化,只闻得那震彻洞穴的哀嚎声,鬼唤声。门开恶臭,郢休以帕掩鼻,稍探身瞧了一眼,便示意关门。
秦云南引了郢休在书房隔壁茶室坐下,问道:“公……公子爷,我我我……”
郢休却懒得再与他缠磨,只想早早打发了这阿臜东西。打断道:“秦法师,郢某今日此来特有一件大事交付,秦法师若能为郢某办得此事,便可拿了酬赏回乡养老,再不用窝居洞穴了。”
秦云南惊道:“当当当……当真?”
“当真。此事若成,白银三千两,你我相散两欢,再无瓜葛。”
秦云南大喜,忙问:“何何何……何事?”
“郢某有一私交密友,幼年不幸,心障积重,多年不除。郢某近日请来了他家中父母兄弟,想请秦法师想个法子叫他与父母之间做个了断,除了心障。”
“如如……如何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