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我想请你带我和爹娘去凤栖。”
“为何?”
“因为只有秦门可以保我们一家活命。”声音稚嫩,语气却是坚定。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各地秦门苦心寻觅年余不得寸果,今日却竟自己找上门来了。秦景沉不敢断其真伪,当即便同了数位相熟同门,各携了李正阳及其父母,往凤栖而去了。
时已入夜,道宫后院正殿,三四十余秦氏黑衣法杖,满满当当围立殿内,看着李正阳同其父母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桌上地下一片狼藉。
秦远看得糟心,皱眉道:“这怎么回事?”
秦景沉回道:“尊主,李正阳一家常年躲藏,想是饿极了。”
“他怎么找到你的?”
“回尊主,据他说是年前观潮大会时,听闻我秦氏与李氏相斗,势同水火,所以便存了心思,想要我秦氏保护于他。后又着意打听到,弟子正奉了二尊之命,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方才找到我这。”
秦九方粗声道:“怕不是骗吃的?这一会子已是七八碗饭下肚了……”
秦九严亦道:“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出人命了。”
那李正阳一家闻说,齐齐起身护着饭食:“不不,不是骗吃!当真是饿,当真是饿!”
李正阳道:“各位法师,我和爹娘逃亡在外,吃的是野菜生食,宿的是荒山野岗,不人不鬼,已经五年没正经吃过一餐了。”
“为何要逃亡?”
“法师有所不知,当年和我儿同在李氏的,还有邻镇的一个孩子,名叫李正勤。”李正阳父亲道:“两小儿自象山逃出不过半年,李正勤一家便因结党谋逆,企图刺杀太守,被判了个满门抄斩。县里头、州里头当官的,各个都是他李氏弟子,随便寻个由头,便能叫咱死无葬身之地。咱们能不逃吗?”
秦远道:“李智父母尚且能够活下,为何你们却要被追杀?”
李正阳道:“秦尊,李智父母不过是讨要说法,对事实一概不知,不比我和李正勤,是亲眼见到那畜生作恶的。只要我们活一天,那畜生便一天不能心安。”
“这么说,李智一事,你是清楚的?”
“清楚,亲眼所见。”李正阳道:“李智生得漂亮,自入象山,便被李瑜老妖终日带在身边,日夜折磨摧残。五年前,李智因一时情志失控,发狂咬了老妖□□,被那老妖关在房中打了个半死,牙齿尽拔,手脚寸断。时我和正勤都在房中,一切亲眼所见。”
说到此处,李正阳母亲忽然哭了起来:“**师,活神仙,你不知道我儿受的什么罪啊!我儿比李智还要早入象山两年,受尽了折磨……”
众秦门亦听得难受,李正阳倒却淡然,续道:“那日,二人看李智命悬一线,眼见就要咽气,便推窗大喊救命,引来众人。老妖制止不及,又不能解释李智一身血污,便诬指他时偷盗被责打。李智被拖出去时,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自然挨了两杖便死。”
秦景沉道:“那你二人如何逃脱?”
“老妖忙着糊弄旁人,处理尸身,哪里还顾得上我们?”李正阳笑了一笑:“可惜逃出来不过半年,正勤便被灭了口……自那起,我便做了假坟墓’埋’下双亲,掩人耳目,暗地里装疯卖傻,带着父母常年逃命。”
一番话罢,厅内一片沉默。
秦九方道:“少尊主说了,找你是要查清李智枉死一事,为李智作证,洗刷污名冤屈。”
“不行不行。”李正阳连连摆手:“我不能出面,否则李瑜老妖一定会报复我和爹娘!”
“怕什么!有我秦氏在,便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你!”
李正阳仍一味推脱拒绝,断不肯出来作证。
秦远皱眉:“你到底是不敢,还是不肯?”
李正阳支支吾吾:“反正……反正我不会出来作证的,我找你们,只是要你们保护我和爹娘,没说过要帮你们……”
众人闻说气道:“岂有此理,我们凭什么保护你?”
“你们不管,我和爹娘就要东躲西藏,早晚和李正勤一样被李瑜灭口!你们不是除魔安民吗?我们就是民啊!”
秦景沉道:“你既知道会被灭口,何不出来指认李瑜?扳倒了他,便再也不用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了。”
“杀他容易,扳倒他却难!李氏圣教,岂会自认家主罪行?他们子弟官员众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有多少证据都休想污他分毫。更何况你们秦氏魔教名声在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众秦门气到语噎。
“好死不如赖活着。逃亡这几年我算明白了,什么正义邪恶,忠厚卑鄙,只要人活着就行,管他旁人怎么说。”
满屋秦门被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气得脸绿,却不敢拿他怎么样。
秦远忍着火气,对秦九方道:“去请少尊主。”
秦九方领命去了,刚到门口,便碰到一众秦门,自称是从南疆潮生岛赶来。
这一行人颇见焦急,进门拜过便道:“尊主,南疆潮生岛再出妖兽,威力巨大,异象频出,短短月余,便已致南疆东南部二百四十余城尽笼暮气。弟子们结合前番东疆躁煞一事,认为此事颇有蹊跷,是而特来向尊主禀报。”
“正是。”另一人回禀道:“尊主,那妖兽作祟,可使农人不耕,商户不市,匠者不做,兵勇不操。现南疆近三万万亩土地,约五有之一的疆域不闻人声,一片死寂。学子恶学,百姓厌世,尽是那消沉绝望,泣血自尽之人。”
秦远沉吟不语,秦景沉接口问道:“可见那妖兽如何形容?”
“实形似人头颅,不见招数几何。”
众秦门闻说疑道:“形似人头,情悲心哀……岂非悲煞?”
“尊主,恨悲惧躁四煞皆为上古妖兽,千年万年也难见一个,怎么如今不过五六年时间,竟已出了三个?”
秦远道:“煞出乱世,世乱出煞,无其怪也。秦氏立身,斩妖除魔,既有妖兽作祟,除便是了。”
“是,谨遵尊主圣命!”众人抱拳领命。
秦九方自门外而入,报道:“尊主,少尊主此时不在山中。”
“可是去了凌清阁?”
“想应不会,那兔子我昨日刚刚喂过。”
那秦昭自年前被秦远种了情丝结,终日疼痛,心神郁结,性子愈发孤僻阴沉。他不肯再与秦远同住,终日躲在自己房中,沉默寡言,颇见消颓。只不时带了秦九方,往凌清阁送些青草嫩叶给兔子鸡鸭。
秦远清楚他折磨,闻说轻叹了口气,起身道:“秦九严,你带人在霞鸣四周仔细寻找,秦景沉领十人去周家堡废墟,其余人随我去辛邑,明日天亮前回凤栖汇合。”
“是。”众秦门依着分派,各领命去了。
春寒料峭,夜风凛冽。
凌清阁内,一人裹着狐氅,呆呆立在院中。
左首竹林上架着几根竹棍,右首水井旁圈着数只幼畜,一切都是霍安在时的模样。东侧的几口大缸已空了两年,一闭眼,全是霍安趴在缸沿儿上,“吭哧吭哧”刮底的情景。灶间桌案上,还摆着霍安常用的碗筷香料。
一切如旧,只是人都不在了。
每一阵冷风吹过,身上的碎骨烂疤,便抽搐似的皱缩在一处,一阵紧过一阵地揪扯着他五脏六腑。
“这混灵珠我炼了三年……”
哦,可是为了我吗?你炼了三年,我也想了你三年。那年朱雀台,你微带怒气端坐厅内,灯火昏暗,我却看得清楚。虎袍威严,眉目果决,看一眼便觉得心安。
飘飘洒洒的,落下的是春雪。恍惚中似是见着那人,卸去甲胄宝剑,穿红着喜,正神采飞扬地站在院阶下,看着他。
“霍宁……”
这人虎眸含情,冷唇带笑,缓缓走近了他,又过了他,开口道:“露儿。”
露儿?他急回头去看,却见着数十女眷,簇拥着一对新人,自身后走来。那新郎五官英朗,眉目深刻,穿一领正红宽袍,戴一顶虎雕高冠,正是霍宁。而那新娘天真烂漫,娇俏可爱,却是金玉露。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当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秦少尊主,久仰久仰。”霍宁携了金玉露在他面前,笑道:“秦少尊主赏脸,我和夫人先且谢过了。”
“不敢不敢。”他窘迫回道:“恭喜霍大将军……”
霍宁笑着看了一眼金玉露,说道:“多谢。”话说着,斟了两杯酒,与金玉露同举道:“秦少尊主,我夫妇敬你。请!”
说罢仰头满饮一杯,又接了金玉露手中酒杯,笑道:“贱内不胜酒力,请。”
“请……”
两杯酒罢,那人又道:“秦少尊主宽坐,我夫妇稍后相陪。”
“好……”
那人笑得客气,请他坐了,自则牵了夫人的手,一步步消失于夜幕之中。
“昭儿!”是秦远声音。可他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情丝结缠缠绕绕绞着心口,叫人头昏脑涨,痛不欲生。他跌跌撞撞推开院门,却见秦管家捧了一碗蛋羹从门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