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靖堂闻言,似卸了重担,撒手滚在了一侧,几名兵士和军医忙将他抬到另一副担架上。
“疆主……”
“滚!!”乌扬双目暴红,泪水满面,情已失控。乌忠义不敢再留,挥手撤了兵士,抬着乌靖堂飞也似地往朱雀台去了。
人都散去,乌扬终于哭出声来:“哥……”他搓着乌冲冰冷的手,放在自己颈间、脸上,试图去温暖它。“你起来啊,你起来……起来看看扬儿,哥……”
“你信誓旦旦说要辅佐于我,为何大业未成便弃我而去?为何?!扬儿暴躁激进,扬儿不能没有你,乌氏不能没有你……哥,你不能……不能……”他说不出那个“死”字,只能抱着尸身,嚎啕大哭。“哥!你为什么扔下扬儿?为什么?!扬儿没有爹娘了,扬儿什么都没有了!”
这人左胸前,一个寸圆的血洞,黑乎乎地糊着血垢,似是铁凿所捅。乌扬哆嗦着摸上去,冰凉的,扎人手。这身子曾经温暖又刚强,似是永远不会坍倒的大山,稳稳立在他身后,伴了他整整二十八年。眼下却竟僵硬地躺在他怀中,似是一只宰割后的兽,满身血污,再不能开口,和他说一句话,一个字……
“哥,你现在躺着的地方,往东再走百米,便是那处山崖了。你记不记得,当年你我驻马崖边,指点江山,踌躇满志。你指着母子山,说此处便是我乌氏崛起的底气。”
“你说你喜欢桦树,说桦树多用,喜光耐寒,正是我们乌氏象征。你说想把朱雀台通往母子山的路上,全部种上白桦。”
“哥,扬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乌扬仍雕塑般跪在尸身旁,脸上泪痕错乱,已经干涸。
“传我手令……”乌扬开口,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一、二、三部即刻包围母子山,不许放走一人。母子山守卫营长押至朱雀台见我。”
乌玄泰从树上下来,应声道:“是!”
乌扬呆呆看着那尸身,面上却没了表情:“尸身抬回去,封锁消息。”说罢了,刚一起身,便又重重跌扑在地。
“主子!”乌玄泰急上前去扶:“主子,您跪哭近两个时辰了,身子受不住,缓些起身吧。”
乌扬一言不发,以剑支撑着,借了乌玄泰艰难地站了起来,又看了看乌冲尸身,垂眼说道:“叫他们抬回去吧。”说罢,便由乌玄泰扶着上了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不许任何人进内。悲痛、愤怒、不甘……他和乌冲四年的废寝忘食、呕心沥血,换来的不是感恩和支持,而是不解和仇恨。身为疆主,他知道必须冷静,尤其眼下这种时候,更不能放任自己心中的仇恨和恼怒。但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第三日一早,议事厅众臣议事。
乌扬两日两夜滴水未进,口唇干裂,青茬丛生,只有一双血红的眼睛,野豹般锐利,疲惫却不颓废。乌玄泰端上饭菜,目光紧随着他而动,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靖堂怎么样了?”
“禀疆主,乌小将军伤得严重,流血很多,但好在都未在致命之处,医官已开了方子,叫卧床静养。”
乌扬大口吃着饭:“他有功,以后就跟着我。”说着侧头看了一眼厅下诸人:“乌忠义呢?”
乌玄泰急忙答道:“乌将军担心乌小将军伤势,正……”
“叫他来!”
“是。”
饭罢,乌扬点了张念,问道:“母子山守卫营长可带到?”
张念忙起身应答:“回疆主,已押在前院。”
“杀了。”
“是。”
“母子山此次暴-动情况可曾查清?”
“回疆主,已经查清。事起昨日辰时,一老年铁匠因彻夜未休,恍惚跌在了剑架上,数剑穿身,当场毙命。其时大公子刚到,依着惯例补了十两丧葬银子,着守卫将尸首抬了出去。几个劳工杵在原处怒目而视,不肯干活,大公子问话也不答。监工见状便上前训斥责打了几下,孰料那劳工冲在大公子面前,非要讨个说法……”
乌扬截话道:“到底想要什么说法?”
“据在场守卫说,那些劳工以为疆主和大公子冷血无情,拿十两银子买他们的命……”
乌扬冷笑,并未言语。
张念继续说道:“后来人越聚越多,守卫看大公子被劳工围困,忙上前保护,打了几个人。再后来就打了起来。”
乌扬闻言,又想起乌冲惨不忍睹的死状,不由眉头微动:“胸口那处是谁捅的,查到了吗?”
“卑职已查问了在场的所有劳工和守卫,将动过手的都绑了来,但具体动手的细节……都说人多杂乱,难以分辨。”
“既不肯说,便都杀了吧。母子山现下情况如何?”
“四万乌林军分围五山,两万劳工都囚在洞中,等疆主指示。”
正说着,乌忠义一脸憔悴匆忙赶到。
乌扬让坐了:“报兵马粮草准备。”
乌忠义忙又起身,回道:“回禀主子,全疆可用兵力一百五十万,其中乌林军二十五万,战马六十万匹,兵器一百四十万件,粮草可供全疆三年。”
乌扬皱眉不语,凝思半晌,开口道:“不等了,准备起事。”
众将闻言大惊,乌忠义问道:“主子,母子山刚刚暴动,南部诸镇亦是骚乱频频,此时起事是否太过仓促?”
乌扬回身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仓促?自苍珏污蔑乌氏造反那日起,北疆便再不存仓促二字。从周家堡反叛,父亲冤死,乌氏被囚,到六子山坍塌,天下问责,再到龙军入侵,裴城坑杀,再到昨日劳工暴动,兄长被杀,你告诉我,可有一事不仓促?可见一人曾警示?本主今日之起事,非仓促,是拖延,是父仇不报的恶果,是贪生怕死的报应!”
众将默然。
“想我乌氏先祖田灵王,宽仁大度,经天纬地,美誉满朝,群臣爱戴,本就应是这龙椅的主人!如今我乌氏为了朝政稳定,黎民得安,情愿在这乌林山保疆戍边百三十年,不曾有半点怨言,何以他苍珏老狗仍要三番五次挑衅引战?杀我父,残我兄,坑杀俘虏,教唆愚民,还不够吗!还要再忍吗!”
乌扬青筋暴突,怒目众人道:“弱者可欺!北疆若不反击,只会引来更多恶狗。不断试探我北疆底线,妄想分一杯羹,咬一块肉,便是没有好处,也要捅上两刀才痛快!若不是我北疆一百五十万大军肃整以待,你们以为霍氏为何会与我乌氏联结?你们以为金氏郢氏何以惺惺作态,不愿为敌?什么结盟,什么倚靠,统统是我乌氏先祖一把一把挣来的!人不自强,必为鱼肉!”
乌扬看着众将,一字一句道:“若为鱼肉,乌扬宁肯赴死,绝不苟活!”
乌忠义慨然道:“忠义誓死追随疆主号令,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众将亦激昂齐喝:“誓死追随疆主!绝不苟活!”
乌忠义道:“主子,如今苍珏操纵李氏,四处煽动民意,南部又动乱频频,正可趁此机会绝了后患。”
乌扬道:“此番起事,若能一举攻占辛邑,自是最好,若不能,则杀苍珏报我父兄之仇,亦是快事。即便两愿皆不能成,吾等亦要全力以赴,拿出鱼死网破的气势和阵仗,重创中疆,震慑天下,以示我北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此战以后,谁若再想从我北疆割肉抢食,便需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担下同样的损失!”
众将闻言,群情激奋,连声应和。
乌扬拿出两封信来,说道:“乌玄泰,这两封信,一封给霍宁,一封给苍珒,六百里加急即刻寄出。张念,你马上通知下去,叫各地兵士做好死战准备。”二人领命去了。
乌扬又道:“乌忠义,你拿我手令,全权负责行军路线,兵马调配,以及沿途粮草接应等事宜,每日戌时来此回报进度。”
“是!”乌忠义领命,拿了手令与众将同往军营而去。
这厢乌氏秘不发丧,谋措起事,先且不去絮述。只说那秦景沉自与二秦醒芳园一别后,便不辞辛劳,昼夜游走于南疆中北部的山林荒野之中,寻找李正阳父母消息。
数日前,秦景沉刚出客栈,遇一破衣烂衫的少年,疯疯癫癫围着他讨吃食。那少年身形清瘦,满面污垢,看是痴呆疯癫,一双眼睛却明亮亮地瞅着他,陆续得了他七八个铜钱,仍纠缠不休。
秦景沉见事有异,便不再理他,自顾往城外走去,那少年果然装疯卖傻一路跟随。约莫行得一个时辰,直走到一处偏僻的乱葬岗,少年方才停了口中“呜啦呜啦”的胡言乱语,开口道:“你可是秦氏二尊弟子,南疆秦门名士秦景沉?”
秦景沉回身:“正是。你是谁?”
那少年抹了把脸上污垢,道:“李正阳。”
秦景沉大惊:“李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