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不难为你,我心中知道就行,傻孩子,苦了你了。”孩子扭头止泪。
那女子摊开一方香帕,现出内中三枚热烘烘的鸡蛋来。“快吃吧,趁着那两个畜生不在,吃了吧。”
孩子戒心又起:“不了刘姨,爹娘说不许我乱吃旁人东西。”
“什么爹娘,分明就是畜生!”女子将那香帕放在孩子旧草席上,一边剥蛋一边骂道:“说什么不许乱吃旁人东西,还不是怕人说他们不给你饭吃?你放心吧,今日院中无人,刘姨的东西你只管放心吃。”说罢,将一个蛋往孩子嘴里塞。
孩子无力反抗,急得哭了起来:“刘姨,我真的不能吃,我不能吃。你……你饶了我吧!我刚挨过打,我要死了,你饶了我吧,求求你!”
“这孩子,说得什么傻话!你刘姨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爹娘这种人,如何会像翠兰那种没心肝的,跑去你爹娘面前告你的状?再说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日才给一顿饭吃,如何使得?这不是要命吗?天下哪有这般狠心的爹娘?”
孩子泪流满面看着女子,觉得她竟似天上的仙女般好看,身上香味闻得人心里暖暖的,声音也是那么温柔,叫人只想扑在她怀中大哭一场。
女子见他终不肯吃,佯作生气道:“鸡蛋大补,你不赶快吃掉养好身体,将来如何能与他们相斗?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逃出这里,挣了大钱,有了本事,你要回来报仇,不能再让他们瞧不起!知道吗?听话,快把这鸡蛋吃了。”
孩子感激涕零,轻声央求道:“我若吃了,你可千万别告诉爹娘。”
“这是当然,快吃吧。”
秦昭看着这二人,脸上也不由浮出一丝笑容:“有人喂她吃蛋,嘿嘿,好吃……”
秦远轻声:“这就好。”
“啊,竟也是个知礼先生……”
秦远闻说又起担忧:“可是认识周义荷?”
秦昭却未答话。他见着那刘姨褪了艳妆,挽了发髻,穿一身朱雀宽袍,正与几位知礼先生,朝一官员模样的人行礼问安。
却听那人问道:“依你之言,难道周义荷虐待幼童之事并非谣传?”
刘姨道:“虐不虐待我不敢妄断,但以我这个邻居看来,那孩子经常鼻青脸肿地,在街上捡烂菜叶子充饥倒是事实。”说着,掏出一方帕子,展了内中鸡蛋碎壳说道:“我前几日见那孩子浑身青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实是可怜,便剥了几个鸡蛋给她。孰料那孩子狼吞虎咽的吃完,竟还不忘哭着求我不要告诉义荷姐姐呢。”
那官员看了周义荷一眼:“孩子既然受伤,你便回去好生陪护几日,州府选拔一事,你暂且不用去了。”
仿佛是一阵风自梦中吹在身上,秦昭感觉寒冷,不由蜷了身子:“秦远,秋风真冷啊。”
是啊,那年秋天的风,可真冷啊!院外的桐树叶,被这风刮得漫天漫地,什么都看不清。一个浑身**的孩子被绑在柱上,丁义成握着一个细细的藤条,抡圆了膀子往孩子身上抽去。
孩子脚尖紧勾,双手握拳,极力承受着疼痛,心中默数:一、二、三……数到第五十下时,她终于到了极限,发疯似的喊了起来。太疼了,无穷无尽地,叫人生不如死。耳边是尖利的叫嚷声,刘姨和周义荷正污言秽语的对骂,绣鞋扫帚扔得满院都是。
刘姨打她!刘姨打她!她在心里为刘姨鼓气。
看热闹的心思终究没有满足,叫骂声停了,她也被松了绑,拖进屋中。
绑缚改了倒吊,藤条换了钉板,不过她倒喜欢这种激烈的新花样,因为知道那肥猪担心失手,不会折磨她太长时间。与那仅有手指粗细的藤条相比,她更愿意钉板。前者像是一次漫长无望的火烤,让人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每次都会将她逼到极限。后者则更像是利剑戳刺,虽是伤重,却留了更多时间给她消化。只是此番因着倒吊,数次被鲜血灌鼻,咳得全身紧缩,皮肉拉扯之下,倒是前所未有的疼。
秦昭看着孩子疼到狰狞的脸,和顺着发缕,滴滴答答流下的鲜血,心中感到颇为平静,他觉得自己没有哭。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周弃,你可回家了吗?”
秦昭闻声,点了点头,似是稍有清醒。
“了结了吗?”
他摇头。
那人轻声叹气,问她道:“为何?家中到底有什么放不下?”
秦昭不答。
秦远的声音响起:“昭儿,放下吧,没什么过不去的。”
“秦远!”他开口说话,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爱哭:“秦远……秦远你来接我了?你快带我走,快带我走!”
“你自己不肯放下,叫他如何带你?一切过往,纵是万斤巨石般压在心头,如今也已是过眼云烟。人都死了,你也该释然了。”
“他们该死,为何要我释然?”秦昭激烈地:“不止他们,这天下所有的人都该死!男人、女人、老人……穷的、富的,统统该死!人是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不该活着!也不配活着!”
“似你这般极端,任由恨意积压,他日必会入魔。”
“言语仁圣,嘴脸可恶!我如何行为,无需旁人教导!”
“恨气不消,爱意何起?”
“恨是真实,爱是虚幻,我从也未想过什么爱不爱。”
秦远的声音轻轻问道:“那我呢?”
秦昭听了他的声音,又哭:“秦远……你来了,快带我走……”
“周弃,你如此不听劝阻,又心思偏激,就不怕秦远弃你而去?”
“不要,不要!”秦昭大哭:“弃……弃我而去,是抛弃吗?我……”忽又歪了头笑道:“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知道。”
秦远道:“那你还不听话改正?”
秦昭狂笑,黑气已现:“不,让他滚。”
“你!”秦远气恼,欲摇他醒来。
郢自道制止道:“秦公子心结过重,一时半刻实难解开,秦尊主万勿操之过急,否则或有雪上加霜之忧,到时便更难办了。”
秦远道:“可今日终也未曾问出他心结何在,如何开解?”
“似你前番所说,秦公子的心结十四年方成,欲要解开,又岂是一朝一夕可得?今日未曾问出,便试下次,只要悉心爱护,这结纵是不得全解,也终会为时间消磨,慢慢淡下。”
“可是三年已过,他这心魔倒愈发厉害了,却是为何?难道是我爱护不周?”
郢自道笑道:“那这就要秦尊主您问问自己了,老朽如何得知?不过,我看秦少尊主今日倒是活泼,不如在我这沧墨宫多住几日吧。”
秦远道:“多谢,昭儿确实喜欢这里。”
有道是心结还需心来解。沧墨宫天高海阔,万物竞长,确是个养性修心的好地方,秦氏五人一住就是十余日。又且那郢空为人热情诚实,至纯至性,相处起来轻松自在,叫人不由也跟着开朗起来。
这日,五人玩闹半晌,吃了午饭便赖在沥文楼的静亭中,跟着郢自道练习写字。秦昭写得认真,郢自道夸赞不止:“秦公子这字写得好,功力深厚却不张扬,大道至简,难得难得。”
秦昭笑道:“大师面前,秦昭岂敢自夸,不过写得慢罢了。”
秦景沉探身瞅了一眼:“郢疆主,我家少尊这字呆呆笨笨,一点灵气都没有,你竟也夸得出口?”
“你什么意思!”秦九方气道:“郢疆主夸少尊主写得好,便是写得好!”
郢空笑道:“景沉兄,书法乃父亲一生最得意之事,在此事上,他倒不常夸人。想必是昭弟这手字,自有过人之处。”
秦远枕臂躺在榻上,得意道:“这是自然,我昭儿每日卯时临帖习字,三年不辍,旁人谁能比去?这可都是……”
“都是你教导有方!”郢空接口,众人大笑。
正说话间,忽有下人来报,郢休自闲鹤台而来,此时人已在府院,说有要事,要与疆主和秦尊主相商。郢空闻言,瞬间收笑,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郢自道收笔:“好,你叫他在后院偏殿等我,我和秦尊主马上就来。”
偏殿内,郢休一袭鹤袍站在廊前,长身玉立,儒雅端方。见二秦与郢自道前来,忙上前行礼道:“秦尊主,父亲。”又冲秦昭笑了一笑:“秦公子也在。”
秦昭回礼:“郢大公子。”
郢自道道:“休儿,自彦儿产子,你便一直未有家信回来,可是孩子出了什么事?”
“父亲宽心,小皇子得皇帝亲赐名’琪’,恩宠正盛,彦妹也已封妃,直待身子好些,便行大典。”
“这就好,这就好。”郢自道点头,问他道:“听说李孝工死了?”
郢休道:“正是,李氏少主瑜,十日前已受了皇帝谕旨,接了李氏大位。定十一月初五回象山举办继位大典。”又对秦远道:“秦尊主,这是李家主托郢某所带请帖,特嘱面交。”说着掏了一封帖子交他。
秦李两氏系出一门,任谁换主,都要同祭祖师混沌天师,是而这李瑜特送帖来。
郢自道道:“秦尊主,李氏继位大典,我郢氏也要参加,不如一同前往吧,也好有个照应。”
“再说吧。”秦远不愿掺合他父子叙旧,道了声“告辞”,携了秦昭出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