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沧墨宫,乃天下第一大宫,占地三万两千余亩。杉杨桃橘密植作墙,鱼塘稻田交种为粮,内有苇荡滩涂,沼泽山林。划有果园十数个,粮田千余亩,又有各式园林景观九座,鸟鹤豢养草滩七处。另有一座丹山圈地万亩,作了个春秋游猎赏玩之所,当真是光景万象,应有尽有。
沧墨宫建制奇特,外无实墙,内无鳞舍,东以林木为挡,虚隔烟火人间,西以边岸为界,遥望海天一线。碧空絮云,鸥鹭竞飞,青滩缈雾,鹤寰争鸣。
远昭与郢空各骑骏马,时而奔腾驰骋追风逐水,时而缓步轻踱逗鸟观天。如此旖旎风光,宽阔景物,直叫人身心欢畅,再无烦忧。他三人年纪相仿,一路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没一会儿便去了生疏,嬉闹在一处。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正在嬉笑,两声悠悠钟鸣自天边传来。郢空大叫:“糟了!我竟忘了时辰,这是父亲在催我们回去了。”
秦昭道:“说起来,我倒是饿了。”
郢空笑道:“这是自然,咱们可是从辰时起便再没进膳了。”
秦远道:“废话多,还不快走!”
“是是是,这就走这就走!”郢空道:“你倒是凶得很,可惜不认路,还不得我来?”说罢了,与秦昭笑作一团。
说笑间,转过一片茂密杉林,忽地现出一片恢弘建筑群落来。
那群落面积广博,一望无垠,内中约有各式建筑二百余座,高低错落,稀分疏布,延续了沧墨宫一贯格调。简约协调,意韵舒阔,看似散乱,实则处处有心。一应建筑制式,皆以白墙灰瓦为底,鹤纹鹤雕为缀,再配合各处风景地势,功能不同,形态各异。正是:
亭台轩阁飞鹤翩翩,
楼殿宫厦廊幔飘然。
庭园府院流溪轻吟,
庙观道庵浑钟悠叹。
端的是包罗五湖风格,网集天下建制,三步一景,五步一趣,看得二秦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任凭郢空如何催促,终还是玩到天黑方才到家。
郢自道见他三人贪玩迟归,笑道:“沧墨宫的景致万不可贪看,否则怕是三五年也看不完。”
秦昭道:“我和秦远确未尽兴,已约了郢兄明日再游。”
郢自道笑点了点头,叫下人搬了饭菜与他三人。秦氏一向少食,可这桌上饭菜却竟是有什么魔力一般,直教二秦用了平日双份饭量。
“肚皮也要撑破了……不能再吃了。”秦远撂了碗筷道:“怎么郢疆主这里事事处处都如此出类拔萃,连个青菜鸡蛋也比别处的好吃,昭儿若是每日都能这般饭量,早也该长高起来了。”
秦昭道:“还不是你做饭难吃。”
“要么你就呆在这儿一辈子别回家,否则老子拌猪食给你吃!”
郢自道笑道:“秦尊主惯爱说笑。这边请。”
秦远点头,起身道:“昭儿,我先走一步,你吃完来沥文楼找我。”
秦昭瞧着稀奇,应声道:“好。”
沥文楼位于鹤迎岛正中,台高两丈,得建九层,外形似亭似塔,内中有舍有阁。最顶层乃是一开阔阁楼,是郢自道打坐修道之处,极是私密。
秦昭由郢空领着,轻身跃上,却见阁中门窗密闭,一片昏黑,只在桌上燃着一盏灯,映出秦远与郢自道二人面容。郢空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关了门,下了楼去。
秦昭不明所以,往桌前坐了:“干什么?”见那桌上焚着一炉檀香,清心淡雅,便凑前深嗅一口,道:“这檀香好生独特,倒与知礼阁所用不同。”
郢自道看了秦远一眼,秦远面色严肃,轻声说道:“不要吵,我正在算命。”
秦昭忍笑:“郢疆主竟会算命?”
郢自道道:“老朽年少时,曾在象山修学十余年,对天象命数略有研究。”
“嗯,我听秦远说起过。”秦昭问道:“听说郢疆主对妖魔之事颇有研究,尤其是无餍四煞之渊源承继。”
“秦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年少心性,一时好奇罢了。”
秦昭看了看秦远,未再追问,只道:“郢疆主可瞧出来秦远命数了吗?”
“秦公子可听一听。”郢自道笑道:“躁乃无思少恒,其表象者,处事冲动不计后果,情思简单喜怒无常。”
“哇,好准!”秦昭惊呼,秦远白了他一眼。
“躁者难以持恒,做事但凭心情,性起则发,性落则收。只是事发如水覆,冲动之后,常置自身于两难之境。狂喜狂怒,一日之间可数度交替。”
秦远闻说,想起在星合府那夜,不由垂下眼来:“此话不错。”
秦昭亦想到此事,也收了笑容,默默听着。只是那檀香盈盈绕绕熏着鼻尖,让他倍觉困乏,不一会儿便趴倒在桌上,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昭迷迷糊糊地,听到秦远唤他:“昭儿,昭儿?”
“嗯。”灯火昏黄摇曳,秦昭似醒非醒地,看不清他脸庞,只含混应道:“秦远?”
“是我。昭儿,可要回家么?”
“要……”
“家在何处?”
“周家堡。”
“父母名谁?”
“丁义成,周义荷。”
“你叫什么?”
“我……我叫什么……”
“你姓周,叫什么?”
“周弃,厌弃的弃……”说罢便觉眼前一黑,似又睡去。
再睁眼时,却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一蹦一跳走在路上,身后一人喊道:“弃儿,慢些走!等等爹娘。”那小孩儿兴冲冲的一回头,却见丁义成凶神恶煞的脸直逼眼前,“啪”地一掌,重重甩在小孩儿脸上。
又听秦远的声音问道:“昭儿,你哭什么,你看到什么?”
“看到一个小孩儿,被爹打了。好大一个巴掌。”
“为什么打?”
“不为什么......嘘!牙齿打掉了,小孩儿在找呢!”果然,他瞧见那小孩儿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四处去找,口中鲜血淋漓地,淅淅沥沥洒了一路。“啊,找到了!”两颗小牙被崩飞在人群中,此刻正端端正正躺在那里。
秦远道:“找到了就好……”
“被踩住了……”
“谁踩?”
“不知道……他骂小孩儿死性不改,又偷东西。”那是个中年男子,长相他却不认得。小孩儿掉了两颗牙,满口血水,含混不清地解释着。
秦远略带恼怒地:“能偷什么东西?”
“小孩儿说她爹娘两天没给饭吃,实在是饿极了,拿了个窝窝,不能算偷……啊,或她说的是假话吧,围观的都在笑话她呢!啊,他们在打她了…….”
“谁打她?!”
“围观的……好像都是这小孩儿亲戚,叫什么舅舅、姨母的……哦,打完了。”
秦远为他擦了擦泪。
“那个舅舅说,小孩儿求他写状子,要告爹娘虐待……”那孩子摇头大哭,说自己日日被拴在家中,从不曾出门,也从未见过这个人,从未说过这些话,更从不知道什么叫状子。随即便被一脚飞踹在胸口,径昏了过去。
“昭儿,不哭了,别哭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舅舅家中贫困,央求小孩儿的爹给他儿子说亲事,是……是和什么乔家大小姐……”那男子拿着一包铜钱,苦苦哀求,说是儿子痴情,非那女子不娶,实非攀慕。
秦远冷哼道:“家中贫困,还要娶别人家的大小姐,可真敢想。”
“他说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拼了命也要把香火续下去……又说这孩子的爹在乔家做过先生,认得门路,定要帮忙才行……啊,那小孩儿被浸在水中……”
秦昭忽然挣扎起来:“死了……要死了……小孩儿死了!”
“昭儿,昭儿别怕,她没死……”
“秦远!”秦昭似是忽地清醒,虽然眼睛仍闭着,却摸索着抓了他:“秦远,秦远呢?带我走,叫秦远接我走!”
“昭儿我在这儿,我来接你,咱们……”
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他,沉稳却有力地说道:“周弃,没有周家堡,如何有凤栖?没有爹娘,如何有秦远?回去吧,回去好好看看,了结了那个家,才能有这个家。回去吧……”
一阵檀香飘过,昏沉沉地,带他来到一条胡同。胡同尽头,是那扇再熟悉不过的木门,门上朱漆斑驳,被孩童们歪七斜八地刻满了图画。他曾无数次站在这扇门前,深深的恐惧让她呆立,久久不敢伸手去推。
一道门,隔开两个世界,在门外时,他像是一条濒死的鱼遇着了浅滩,尚有存活之机,可当他跨进了门内,便似被人摁在水中扒皮刮鳞一般,再不得一刻喘息。
忽然,门开了,房东老妪像是没瞧见他一般,挎了竹篮径出了门去。大杂院里空无一人,右首一间毛毡搭成的灶间里,一七八岁的孩子,骨瘦如柴,腹部肿胀,此时正浑身青紫躺在一张破席上。
一女子蹲在孩子身边,不断拭着眼角泪痕,柔声问道:“可怜见的,这又是怎么了?”
那孩子虚弱答道:“不小心跌了一跤。”
“你刘姨面前,你还不敢说实话吗?都快被打死了,还说是跌跤。”女子止不住地流泪,说道:“这院中人人冷漠,难为你不敢说实话,怕不是说了实话又要挨打吧?”
孩子心头一热,一行眼泪落下,但仍笑道:“刘姨,我确是自己跌跤,不干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