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闻声回头,却见是苍玒由一众侍从簇拥着,远远朝他走来,再抬头一瞧,原竟是到了煦王府。
“本王这儿可是偏僻得很啊,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哦,我陪金兄过来。”秦昭笑道,又问他:“难得你在宫中,可是回来有事?”
“回来送月银。”苍玒说着,看了看金玉雷,问道:“这位是?”
金玉雷道:“南疆金氏金玉雷,见过煦王。”
苍玒闻说便笑:“金小公子,久仰大名。”又道:“这么冷的天,连件学袍也不穿,不怕冻着?”
“学袍脏了,正要回家换呢。”
苍玒笑了笑,未再追问,只道:“昭弟,你我难得相见,不如随我去星合府小住两日?”
秦昭道:“不了,我稍后送了金兄回义道,还要赶着回凤栖。”
“今日?”
“今日。”
苍玒垂眼想了一番,笑说道:“许久不见秦远了,今日凑巧,何如你带我同去?我在你们凤栖的客房,可没给别人住吧?”
秦昭笑道:“自然没有。你先在此稍后片刻,我送了金兄便来寻你。”
时当下午,凤栖山内寂静一片,三千弟子齐齐盘坐演法场中,凝神练法。尊主秦远则闭目端坐讲经台上,法杖腾空,阴气沉沉,正当摒思聚心之时。秦昭远远见着,不敢打扰,携了苍玒轻轻立在远处道舍上。
不想那秦远正是思空,机敏非常,猛地开眼往二人方向看去。那眼神阴邪似笑,又狠戾肃杀,说不出的诡异可怖,白日见了,仍叫人心慌害怕。苍玒被他这一眼看得骨寒毛竖,浑身僵硬。
秦昭心知要挨骂,小声叮嘱他道:“等会儿别说话。”拽了他便往讲经台上飞去。
“我……”
“滚!”
秦昭噤声,拉苍玒去了道宫。
道宫内,秦管家正忙着在一个大木盆中搓洗衣物,见秦昭与苍玒进院,忙起身问道:“昭儿,你怎么回来了?今日学堂放假?可见过尊主了?”
秦昭道:“见过了。回来有事。”
秦管家点头,又与苍玒礼见:“煦王爷可是许久没来了。”
“这……这是什么?”苍玒指着木盆中浓稠绿色,惊慌问道。
秦昭知道他是方才被秦远吓着了,未能缓神,便故意道:“尸鬼脑浆。”
果然,那苍玒惊叫一声,跳出老远。
秦管家笑道:“煦王爷勿怕,这是零陵草的汁液。从前您在西跨院客房住的时候,每逢夏日,便有一香炉放在房中驱蚊,内中所焚,便是零陵草。”
“哦……这……这我当然知道。”苍玒强作不怕,道:“只是你何故将其碾泥取汁?看着怪吓人的。”
“王爷有所不知,这零陵草不仅驱蚊退虫,还能静气平躁,收心聚神。我们秦氏习法耗心,昭儿他二人又都有个烦躁易怒的毛病,我便榨取了零陵草汁液,将布料反复浸润晾晒,再裁成小块手帕,要他们带在身上,以为常备。”
“哦……”苍玒近前一步,探头瞧了一瞧:“听着倒像是好东西。”
秦昭自怀中摸出一方帕子,递与他道:“就是这个。”
苍玒闻了一闻,皱眉推开:“我不行……这个……不就是青草的味道吗?”
秦昭收回手帕:“你又不耗心,自然闻不出区别。”
“你怎知我不耗心?我耗得比你多了去了!”
秦管家笑道:“正是。煦王家大业大,必是费心。”后又忽然叹气:“煦王好福气。我们尊主却是个死脑筋的,一个姑娘也不见往回带。”又道:“王爷幼子现可快满岁了吧?”
苍玒面色一动,回道:“是,快满岁了……”
“可曾取名?”
“不曾……呃……原是打算回禀父皇之后再取,只是近日事忙,竟是忘了。”苍玒笑道。
秦昭察觉有异,沉默不言。秦管家却大惊小怪道:“啊呀,王爷糊涂,哪有满岁仍未取名的皇孙啊?这可是头等大事!您何事繁忙至此,难……”
“皇室不比寻常,想煦王爷自有他的考量。”秦昭打断,对苍玒道:“一路辛苦,正堂歇息吧。”
二人正叙话间,秦远练罢功,一身阴气跨进门来:“回来做什么?你爹没死。”又看了眼苍玒:“你来干吗?”
苍玒见他阴气犹在,小心道:“蹭……蹭饭。”
秦远收了法杖正位坐了,闻说笑道:“我这儿有什么饭值得你蹭?”
“我蹭昭弟的饭,昭弟吃什么我便吃什么。”苍玒笑道:“我可是听说,你老人家现已经屈尊下厨了啊。”
“他吃什么?也得看本尊想做什么。”秦远嗤笑,说罢这话,转头便柔声问秦昭道:“吃什么?”
秦昭想了一想:“都好……”
秦远又笑:“可是还想吃鱼?”
“嗯。”秦昭亦笑:“做鱼麻烦,不如叫九严往霞鸣买现成的吧?”
秦远这边却已起了身:“他们做的,能有我做的好吃?”话说着,抬了抬下巴:“走,给爹打下手。”
苍玒笑看着他二人,忽然就想起了星盼。不知若她看到此景,会是何种心情。也不知她一直想要的,是否就是秦远这般?当她在他面前,是否也像自己对她那般百般求全?她如此惜护那孩子,未知当初与他苟且之时,是被迫还是主动,是曲意逢迎,还是心甘情愿?
他心中万千疑问,自那孩子出生后,便无日不在折磨着他,使他不得片刻安宁。他想知道真相,何时、何地、何因,却又不敢知道。一年来,他远离秦远,远离外界,将自己与星盼圈禁在高墙围抱的星合府中,以此保全眼下。
初冬山草未败,随风飘来阵阵香气;一碧星河连天,映衬皎皎残月轻柔。这样的夜,让他不由想起幼年时光。
那时母亲仍在,寿泉宫偏居东墙,又缺乏冰块,夏日里无以消暑,他母子夜间常被热得辗转难眠。每逢他哭闹,母亲便总领了他,坐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纳凉。他伏在母亲膝头,受着母亲打扇,听着母亲唠叨,眼皮涩沉,昏昏欲睡。院中的花香草气,蝉躁蛙鸣,伴着母亲的低声絮语,幻术般催他清心入眠。
多年过去,母亲早已离世,儿时的记忆也多有模糊,只记得夏夜每一阵热风吹过,都会送来烘烘的青草气息,那味道恰似今夜。
寿泉宫早有新宠入住,他再未去看过。原物是人非并不可怕,怕的是记忆难消,余情未了。
就像此时的他与秦远,在饭桌上喝酒划圈,插科打诨,一如往常模样。只是觥筹交错间,他恍惚觉得自己魂魄离体,斜坐一旁,看着烛影下自己言语热闹,心却静着。
相识十年,他破天荒头一次,灌倒了秦远。
秦昭与秦管家早已各自回房歇息,子时的凤栖道宫空空荡荡,独有一份阴森。
秦远烂醉如泥,瘫趴在桌上沉沉入睡。苍玒试了几试,见他睡得沉重,起身轻轻取了他腰封,褪下他上身凤氅、深衣……
“你在干什么。”秦昭提着两个零陵草香炉,站在长廊尽头的阴影中,幽幽唤道。
苍玒闻惊,瞬时缩了手回去。
秦昭将那香炉放在桌上,将秦远衣物一层一层穿好:“你想看什么?”
苍玒不答,自开了坛新酒。
“可是为了孩子的事?”
苍玒半醉,冷笑一声,斟酒自饮。
秦昭叹气:“你是想验他后背胎记?”
苍玒略见惊异:“你见过?”
秦昭点头。
苍玒呆呆望着他,慢慢褪了急切,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问。三杯酒落,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道:“罢了。”
“为何?”
苍玒笑着摇了摇头,只顾吃酒:“你是否会觉得我很没出息?”
“是。”
苍玒闻言,略一呆愣,随即笑道:“哈哈,果然不愧我昭弟!不错,我是没出息。我不像你,你天资高、法力好,又得秦远如此疼爱,你什么都有,自然无需委曲求全。可我不一样啊,呵,你玒兄我一无所有,若不卑微乞讨,哪还活得下去!”
秦昭道:“以你出身才貌,多少女子倾慕拜倒,何至于这般折磨自己?”
“感情之事,哪有定规定法?想我苍玒原也是辛邑有名的浪荡公子,也曾遍阅群芳,毫不留情。可一朝遇了她,还不是天劫一般无计可施?”苍玒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说说笑笑,疯痴一般。
秦昭情知劝也无用,问道:“你既已知晓真相……打算怎么办?”
“照旧生活喽,只当今日不曾来过。”
“孩子呢?”
“稚子无辜,自然要帮小远好好照料。否则单靠你二人,还不得让秦氏绝了后啊?哈哈!”苍玒笑中有泪。
他三人之间纠葛,自己尚且不能处理,旁人又如何能解?秦昭看着不忍,思想半晌,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你既心意已决,我自不会再劝。只是感情之事,强求亦是无用。”
苍玒嗤笑,执酒帮他满了,举杯道:“明知实情伤人,何如假象醉心?昭弟,我终是要活下去的,给你玒兄留些念想吧!”说罢满饮一杯,大呼“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