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州去了吴庆杰,万民书一事再无阻隔,半月时间便集得百姓印指六万余,歌功颂德,民意拳拳。另又做成了两把万民伞,直夸那太子知错能改,忠厚谦和。
苍珏赢得痛快,意得志满,连上朝亦都勤快了。
“太子政务繁忙,许久不见上朝,怎的今日竟肯赏光?”皇帝见着稀奇,揶揄道。
苍珏不以为意,回禀道:“父皇明鉴,孩儿连月来忙着善后泠河修堤,故而未曾得空来苍龙殿议事。”
“焦德辅不是太子举荐吗?拿了朕五百万两银子修堤筑坝,何以竟要你再去善后?”
“父皇容禀,实乃南疆青河州百姓,为孩儿与焦大人送呈万民书、万民伞一事。”苍珏眉眼得意。
“哦?”皇帝道:“朕怎么听说青河州学子教唆乡民,煽动闹事,致使当地知州举家自尽?”
一朝臣执笏上前,奏道:“陛下,焦大人奉太子殿下之命,在南疆修缮堤坝,亲力亲为,兢兢业业,当地百姓引为美谈,感恩不已。故而自发请了几个李氏弟子写了万民书,做了万民伞,欲表对太子殿下和焦大人的感激之情。孰料此事为时任青河知州吴庆杰所知,此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驱逐了李氏弟子百人,在当地引起不小躁动。太子殿下连月来政务缠身,或正是为了此事。”
皇帝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太子受了委屈。”
“儿臣不敢。”太子道:“勤政爱民,儿臣本分,不敢叫屈。”
皇帝点了点头,未置可否。
太子又道:“父皇,儿臣今日,还有一事要奏。太傅李孝工,近月来沉迷酒色,不事教学,多番警告训斥仍不思改。浑浑噩噩,行尸一般,实在不妥。”
皇帝道:“李孝工沉迷女色,满朝皆知,太子何以为奇?”
一朝臣上前说道:“圣上,太傅近日确是行为过度,不同寻常。据说……据说太傅日幸九女,连月不止,如今那身子已是里外虚空,时日无多了……”
另一朝臣道:“太傅为人师表,既不能律己,又不知收敛,实是不该。”
“不错,太傅□□无度,不仅师者形象无存,且还连累皇家颜面受损。圣上,臣以为,应当降旨训戒。”
皇帝却道:“说什么师者形象,皇家颜面,不过自欺欺人罢了。真才实学者必引从学如流,坐拥江山者自有威颜盛势。若是不得根本,又何必在这些表面上虚做文章?”
皇帝意有所指,众臣噤声。
“罢了,李孝工一事就由他去吧。人老了,便是静养也没多少好活,倒不如让他得几日顺心。”言毕,也不等众臣礼退,自顾由太监扶了往后殿去了。
也就是太子朝堂奏报罢没几日,便传太傅病重,卧床不起,知礼阁一应事务,都由李瑜代替。
秋去冬来,一场小雨罢,天气立时冷了下来。那秦昭逢着休息,独在院中温书。自霍安走后,凌清阁一日冷似一日,废园似的,枯枝败叶,荒凉冷清。只有竹圈内一群鸡兔,仍每日供着鲜草养着。
“秦兄!”“秦兄!”金玉雷并着几位同窗狂呼而至:“快走快走!太傅死了!”
秦昭大惊:“什么?”
金玉雷上前拽了他便往外跑:“太傅死了!现下众人都在圣仁殿齐聚,等着发丧呢!快走快走!”
秦昭与同窗一路狂奔赶至圣仁殿,殿内外早已水泄不通,人头攒动。只因皇帝旨意未到,故而丧色未铺,哀乐未起,只有一口巨大的黑棺停在正院。宫中各处的李氏弟子都已聚齐,其他官员也陆陆续续到了不少,此时都正列队,绕棺默行。
秦昭与金玉雷等挤在人群之中,好容易才找到苍敬等知礼阁学子聚堆之处。众学子见秦昭前来,忙低声问他道:“秦兄,你们秦氏可有托举之术?”
秦昭道:“如何?”
众人笑道:“我们想瞻仰老师遗容,无奈棺身太高,看不着……你若有托举之术,可不正好托我们起来看看吗?”
“没有。”
“骗人!怎么可能没有?你明明会飞!”
金玉雷亦道:“就是,小气什么。”
秦昭瞧了他一眼,说道:“要不我想个办法送你们进去?”
“进去?”众人道:“去哪儿?”
“棺材啊!”
众人一听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秦昭问金玉雷道:“你呢?敢吗?”
金玉雷强撑:“敢倒是没什么不敢,只是……”
秦昭微笑:“敢就好。等会儿本尊送你进去。”
金玉雷忙摆手:“不不不……”
众人起哄:“金兄虎胆!金兄虎胆!待会儿可要替我们好好瞻仰瞻仰!”
秦昭忍笑,两道黑线自指尖射出,缠缚于金玉雷腰间,与众同窗一起挤进了绕棺队列之中,随着一众官员默行。待得靠近棺尾时,秦昭推了一把金玉雷,呼喊道:“金兄小心!”
众学子闻听,当即一拥而上,一边高喊:“金兄!金兄小心啊!”一边抱腿将他抽进了棺材之中。
金玉雷猛然跌落高棺,一屁股坐在老师尸身上,吓得“哇哇”乱叫:“救命!秦昭!秦昭救命!苍敬!”
“来了!”秦昭一个侧翻,飞身从棺木上方越过,趁机将那尸身仔仔细细瞧了一眼。不想这一眼瞧过,登时被吓得心颤神颠,寒毛倒竖。呆呆地落了地,撤肘将那黑丝往后一抽,拽了金玉雷出来。
“怎么回事?!”却是李氏嫡三子李煟、庶长子李芒,见着哄闹,面带怒色气势汹汹而来。
苍敬忙道:“回先生,是金兄不小心跌落,现已无事了。”
煟芒心知他几人故意,却不好发难,只得道:“金小公子可曾伤到?”
金玉雷道:“不曾不曾。无妨无妨。”
李煟道:“金公子可要小心啊!此处严肃,断不是玩闹之处!”
金玉雷惊魂未定,懒与他纠缠,强“哼”一声,便与众同窗挤出了人群,往墙角聚了。一人问道:“金兄,先生遗容如何,可瞻仰得清楚了么?”众人都笑,秦昭凝思一旁,沉默不言。
金玉雷道:“完全看不出是先生模样。头发全白,双目圆瞪,满脸烂疱,骨瘦如柴,硌得我腿疼。”众人闻听,都直叹恐怖。
忽地一人指着他胸前道:“这是什么?怎么有血迹?”果然,那金玉雷苍色学服上斑斑点点,竟是有不少血印在上。
“恶心恶心!”金玉雷咧嘴大叫,急忙解了腰封,脱了学袍扔下。
一人道:“金兄果真虎胆,我是从来看不得这些东西的。儿时府中治丧,我只远远瞧了一眼棺材,便吓得不敢入睡。”
“知道就好!也就是小爷我,若是换了你们,一个个都得吓尿了裤子!不信你们也进去一回,跟小爷我比试比试!”
苍敬道:“着魔啊你?”
金玉雷装大:“嘿,你别说,先生腹部柔软,坐着可舒服了!哈哈!小爷我巴不得再进去一回享受享受呢!”
“当真?”说话的却是秦昭:“你巴不得再进去?”
“自然当真!”
秦昭不言,一把拽了他腰间金镶玉龟纹珮,甩手扔进棺木之中:“你玉佩掉了,去捡。”说罢了,不待金玉雷反应,便运法一掌将他托起,直越过人群跌入棺内。
金玉雷在棺内“哇哇”大骂:“秦昭,你他妈的放我出去。”
“何事吵嚷!”却是太子驾临,身后跟着李瑜郢休。
秦昭道:“回殿下,秦昭与金兄玩闹,不慎失扔其玉佩在棺内,正要寻回。”
太子闻说斥道:“胡闹!一个玉佩有甚要紧!”
金玉雷闻听外头动静,亦忙道:“不要了不要了,这便出去。秦兄,你快救我出去!”
“秦公子身轻体弱,还是叫侍卫帮忙吧?”郢休直直盯着秦昭,语气淡然,眼神却不善。
秦昭瞧出那意思,回道:“不必。”
说罢了,飞身稳稳落在棺身之上,一边伸手作势要拉金玉雷起身,一边低声道:“不想有第三次就给我闭嘴。”言毕,一道寒气闪过,衣物划开,一堆烂肉自内剥出。
只见那尸身浑身脓疮,皮肉腐烂,五脏肠腔崩坏破出,侧流不止。时虽入冬,却有蛆虫蠕动,恶臭熏天。
只一眼,金玉雷当即呕了出来,又且因着惊怕,腿间热流泉涌,失疯般尖叫攀爬,急欲逃脱。秦昭亦受惊不小,伸手将他拽出。
太子见金玉雷呕吐,喝斥道:“成何体统!还不滚出去!”
金玉雷惨白着一张脸,双股打颤,已不能言。秦昭却淡定地,将太子、李瑜、郢休、周梅海等人逐个看了一遍,最后落在郢休身上。
郢休亦看着他,笑问道:“玉佩找着了吗?”
秦昭回了一笑:“找着了。”说罢了,运起腾云,拽着金玉雷径飞出了圣仁殿。
那金玉雷受此一惊非同小可,一路上狂哭不止。秦昭心中感愧,带着他飞跨大半个皇宫,寻了个僻静之处,落地安慰。
“别哭了,你玉佩在这儿呢。”秦昭掏出玉佩与他系好。
“滚!谁稀罕这玉佩!今日之事你休想躲赖,我金玉雷誓报此仇!”后或是想着能力不足,又转口道:“观潮大会你不要来!金氏不欢迎!”
“行,我不去。”秦昭自知有错,抚慰道:“赶明儿你想看惧煞,单独来凌清阁找我,叫你瞧个够,可好?”
他二人一个哭,一个劝,站在墙根下说着。忽闻一人喊道:“昭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