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道:“不止。或可辅以传抄文章,四处分发。再着若干得力学生,撑头甲文章上街游展,只夸文采斐然,不说政治功绩,哄乡民上前印指签字。若得此般,不过两三日便可凑上五千左右。”
“嗯。”李孝工抚髯颔首,道:“如此甚好,学子先生都是当地,游街所为亦是书生赛文,既全了太子之命,又不见面上难看。”又叮嘱道:“此事终究阴损,你叫戴妙同谨慎行事,五千签名,见好就收,切勿贪多。”
“是。”
他二人毕竟身份,清楚此事张扬不得,处处思虑,只求敷衍了太子便了。可那戴妙同不过区区知州学士,哪里顾得什么名声、大局,只知天降荣誉,竟得少主亲自写信。接信便打定主意,务要收得两万签名,再并一把万民伞,送在少主面前邀功。
指挥青河州内百余教书先生,奋发卖力,将个秋科文赛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不过七日,便收得文章五六百篇。遴选合意之作十篇,交呈少主点选三甲。
且说这十篇佳作之中,内有一篇,名叫《天河赋》,立意超群,气势恢宏。且看其文有云:“
万里泠河,千般风光。
西峰崇峻,冰雪入江。中原丰沃,金麦抽香。南湖温柔,鱼米竞长。
干长道深,多柔少狂。偶有险段,又趋缓相。千年奔腾,四季如常。
民生有界,天河无疆。跨山穿荒,世代滋养。
可怜天赏,可叹人心。索其以活,鄙其淤深。
南泠滩多,河道曲森。弯多支少,旱涝不均。
每遭暴注,又见溃奔。次次索命,年年有瘟。
百姓图变,民心望川。不见理治,但看醉欢。
玉砖铺地,金箔妆山。红幔裹香,朱唇润喘。
宫中无官,军中无战。声色犬马,神散心浣。
不图长治,却欲久安。筑堤为防,却不疏难。
淤泥不清,河道不改。弯干不减,支流不增。
河沿泛滥,河外贫旱。有表无里,枉谈治患!
一朝决堤,受灾百万。天河有灵,其叹者三。
三者其一,知错不改。
中苍有错,错既改焉。筑坝修堤,清淤疏段。以民为本,不以地缘。其错有情,其改至善。
南金有过,过且冷看。堤坝不修,灾民豢乱。废田不问,杂税苛捐。其过以辅,其冷难圆!
三者其二,有知无思。
泠中道深,千年平缓。中苍大意,无知可怜。
泠南淤积,百年洪险。南金富庶,内和外安。百年无思,是为何焉?
三者其三,生者不安。
**天灾,饮恨吞怨。死者已矣,惟愿魂安。但叹生者,不消灾难。但叹生者,生且尤艰!”
笔酣墨饱,字字珠玑,李瑜细读两遍,拍案叫绝,当即点为头甲。着戴妙同使人昼夜不停抄了千余份,随文榜贴于各县大小街道。又令各地先生将此文下发,着学子精读细研,讨论学习。
一时间,青河州内掀起了一股研习水利,讨论泠河治理的热潮,文人学子逢聚,必要口占几句《天河赋》,以为优特。各地皆有学子自发游行,于闹市热集之上,高擎赋作,齐呼佳句,备陈金氏冷傲,苍氏忠厚,力邀百姓签名送伞。
主政者富,为民者贫,原就对立不容,彼此怨怼,如今被这别有用心之人稍加挑拨,便似野火燎原一般势不可挡。前后不过十数日,青河州已民意沸腾,无处可收。
青河知州吴庆杰,见事态严重,急忙呈了奏报,递送金灵宫。又并了辖下十二县县署商议对策,意欲镇压。可几番彻夜磋商之下,终因学子百姓无罪而罢休,只能静待事冷。
一众官员终日受着辖内百姓骂爹辱娘,又为中疆鼓掌叫好,心中好不窝气。其中这庆石县县署,有一书吏,名叫胡信典的,便为着此事越想越着恼。
胡信典乃李氏信字辈弟子,年五十有七,性纯孝,喜安逸。自幼得父母溺爱,无甚大志。因其老娘年高,自请从州府调任老家庆石,在县衙做了个小小书吏,虽则钱少,却也称心。
这南疆水灾,数他庆石受灾最为严重,小城十万百姓,死者大半,伤者巨甚。胡信典自幼生长于此,眼见亲朋友邻一个个家破人亡,自然对中疆太子恨之入骨。
半月来,胡信典眼看那《天河赋》谬作一篇,就轻去重,混淆黑白,竟却引得学子癫狂,文人失疯,心中颇为不解。后又见学子游街宣讲,鼓动百姓签字送伞,便察觉出些蹊跷来。
有心打听之下,果将戴妙同等人以文赛为名,私心煽动民意,歌功太子之事摸得一清二楚。胡信典以乡亲无妄受灾,又被奸人利用,义愤难当,连夜与县令商议,修书一封,直呈州府。知州吴庆杰见信大怒,联合十二县县令,共名上书金光正,备陈李氏苟且。
恰这南疆金氏,一向厌着李氏迂腐贪财,故作清高,得信自是大怒。那金光正大手一挥,当即下令驱逐青河州文赛一事中,牵扯的李氏弟子百三十人,连知州学士戴妙同亦在其中。
此事一出,四方哗然。李氏以为奇耻大辱,断不肯相忍。少主李瑜亲撰辩词,号天下文人相抗。金光正见过辩词,雷霆震怒:“这哪里是辩词,分明就是檄文战书!”
其心腹谋士李信齐,劝说道:“疆主息怒,待卑职誊抄一遍,细细研读。”
“李氏明摆着要与我金氏为敌,你还要再读它作甚!”金光正大怒拍案:“好他个李孝工,明目张胆地欺辱到我金光正头上来了!”
李信齐道:“主子何出此言?这信中所列,般般件件,都是青河州知州吴庆杰的罪状,主子何以认为李孝工是要与金氏为敌?”
“打狗尚且看主人!”金光正怒目圆瞪,道:“吴庆杰乃我南疆官员,驱逐李氏一事,又是由我授意,他李孝工这么做,若非宣战,难道还是示好不成?!”
说着,拍了拍案上那辩词:“你瞧瞧,你自己瞧瞧!李氏那群老狗,胡编乱造,罗织吴庆杰罪状三十条,大肆贬损,极尽侮辱,这不是打我金光正的脸还是什么?”
李信齐劝道:“主子稍安。信齐以为,李孝工父子恰是因为不敢得罪金氏,方才将所有矛头指向吴庆杰。”
说罢拿了抄文,指着第一句道:“主子且看,这正文第一句便说:’吴氏庆杰,无忠短孝之徒,原为中疆微末小官,后因嫌贫怕苦,以卑劣手段出任青河知州……’。主子,这话放在文首,分明就是要将吴庆杰与南疆金氏剥开啊。”
金光正听着有理,接过那抄文仔细看了一看。
“主子再看这句:’……上隐实情,下欺文弱,以知州之权,行清异之实……’。吴庆杰不过知州,若非您授意,他并无实权罢免州府一众文官学士,此乃通识,李瑜岂会不知?但他仍以‘上隐实情’四字,将逐圣一事全部推在了吴庆杰头上,主子以为此是何意?”
金光正冷哼一声,说道:“由他何意,只需知道我金氏不好惹便了!”
李信齐道:“主子睿智。象山虽不受南疆管辖,却尽在南疆境内,百年来多受金氏照拂,李孝工父子自然有所考量。只是这辩词言辞激烈,怕是不好收场。”
“言辞激烈?”金光正闻说又起怒火:“他们根本就是侮辱诽谤!吴庆杰清高傲气,连其父官位都不愿承袭,李氏竟敢辱他投机钻营,卖女求官!真真是岂有此理!”
“不错。据卑职所知,吴庆杰回南疆之首任,乃双尖县县令。双尖砂田难耕,贫弱不堪,县令一职空缺半年无人愿去。而吴庆杰在任七年,任劳任怨,政绩丰厚,实非投机之人。”李信齐说着也颇见感慨,续道:“传闻吴庆杰清廉,独女待嫁多年而不得出,直至他升任知州,才寻着亲事。而如今李氏污他卖女求官,青河州内都传遍了,都道他提前送了女儿在亲家家中,以此换了白银百万,方才买了这知州一职。”
“百万?”金光正喊道:“青河州一年财收才有多少?百万两白银,亏他们想得出来!莫说他小小青河知州,便是买个一品大员,也费不了这许多!竟还真有人信,简直荒唐!”
李信齐道:“这些事,原就是以其虚夸,才传播广泛。卑职得学生报说,青河已有人煽动了些对州府施政不满的百姓,聚众在吴府外吵嚷叫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州府官兵只能护吴府安全,却无计阻拦叫骂,吴庆杰也只能忍着。”
金光正冷哼一声,道:“杀人诛心,果然李氏最善此道。你看那辩词所列罪状,将吴庆杰双亲、妻妾、儿女,通通算计在内,捕风捉影,借题发挥,极尽侮辱之能事!”
李信齐亦慨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少主这檄文不见鄙辞,却字字诛心。吴庆杰为人清高,也不知他见了这檄文之后,当作何想。”
说罢,拾了抄文念道:“有妻刘氏,青楼龟公之后,生性放荡,十岁随父设摊卖粥,以□□招徕食客,以为活命……其母恶浊,心思卑劣,曾以分文之资,与酒家争执不休;其子纨绔,行为龌龊,曾于闹市调戏贫女良妇……主子,有道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什么与酒家争执,调戏良妇,都是些可大可小,难以求证之事。若都像李氏这般放大虚夸,溯人家族,辱人本性,那这天下只怕无人能够幸免。”
“别念了,听得生气。”金光正摆了摆手,道:“不管怎么说,李氏既不愿与我金氏为敌,我金光正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青河知州一职,就先且让吴庆杰卸下吧,等风波过了再说。”
后又道:“或者准他白银百两,告老还乡吧。此事闹得这么大,他身为知州,亦有不小的责任在上。李氏毕竟圣教,若当真结了嫌隙,我疆亦落不得好。信齐,你今日便筛出几个候选官员来,尽快把这青河知州一职顶上。还有跟着吴庆杰出头的那几位县令、通判,你列个清单出来,都一并罢了,叫返乡养老吧。”
“是。”李信齐领命。
金光正想了一回,又说道:“前番带头闹事的几个李氏弟子,也列个名单给我,每人酌情补偿些许银两,或…….”
“青河六百里加急!青河六百里加急!”却是管家引一信兵飞奔来报。
金光正接信拆看:“何事加急?”
“回禀疆主,青河知州吴庆杰,举全家一十二口服毒自尽!”
金光正李信齐,闻说呆立。
正是这:
清竹一束出浑浊,凌傲风霜不肯折。
人言汹汹凶如火,灰末一抷祭青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