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李氏家主李孝工,一向好个女色,年近八十不知收敛,白日里总不见精神。这日在学堂,强撑着讲了个把时辰,便叫学生们散了玩耍,自抄了手靠在讲台后打盹。
不料刚眯没一会儿,便听着一阵吵闹自窗外传来。一稚气男声喝骂道:“狗奴才!眼瞧着爷爷往这走,偏你要在此擦地,跌了你爷爷我好大一跤,连这新做的绸裤都弄脏了!”
众学子都图热闹,纷纷围在窗边张看。只见那李瑶仰挺着单薄的身板,伸出一条腿去,指着被弄脏了的绸裤,大骂擦地的奴仆。
那奴仆心知这知礼阁中的世家公子,一个赛一个的蛮横,也不敢分辨,只跪在李瑶脚下不住地磕头认错。
苍敬道:“这李瑶愈发不可理喻了,一条绸裤而已,又不值什么钱,何必动这么大气?”
一学子戳了戳金风雷,揶揄道:“雷兄,瑶弟现在可是把你比下去了啊!为了这么条破裤子都能破口大骂。”
金风雷毫不在乎,冲李瑶喊道:“嘿,瑶弟!你身上这绸裤,我和丰阁的家奴穿着都嫌糙,你还做个宝贝似的,真是笑死。你若稀罕,我送让家奴送你几十条便了!哈哈哈哈!”众学子闻言狂笑不止。
李瑶面薄,见众人嘲笑,窘迫难当,“啪啪”甩了那奴才几个大耳光,骂道:“蠢奴才!贱奴才!阿臜东西!”
李孝工清梦被扰,正是烦躁,又听是李瑶在外作威作福,起身怒喝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住手!”
李瑶见惊了李孝工,急忙收了拳脚,畏缩道:“父……父亲……”
李孝工闻听,竟是更怒,转身取了戒尺,跨窗入院,拽着他右手便是一顿狠抽,咬牙切齿,有仇似的。李瑶毕竟年幼,皮肉娇嫩,没几下便红肿破皮,疼得鬼哭狼嚎。
众学子看着惊心,砸嘴吐舌:“李氏家法果然严苛……”
金风雷小声说道:“原这戒尺尚且康健啊,小爷我以为几十年不用,早糟烂了呢。”众人闻言窃笑。
正说着,忽有太监尖声传报:“李少主,郢大公子到!”
“李家主,何事发这么大火儿啊?”那郢休风度翩翩,由李瑜陪侧,周梅海侍卫,温和笑道。
李孝工亦笑:“畜子无知,老朽管教,叫郢公子见笑了。”说罢,瞥了一眼李瑜,侧头对李瑶道:“不知羞的东西,搅了郢公子雅兴,还不跪下!”
李瑶听骂急忙跪下认错,右手皮开肉绽,仍在滴血。郢休并无官职,如何便要李瑶去跪?说白了,不过是要当众打李瑜的脸。
“李家主说哪里话,快叫孩子起来吧。”郢休笑得谦和,对李孝工道:“李家主,殿下记挂您肾虚脾弱的老毛病,特向得仙老道求了一丸金丹,送与您调养。”
话说着,自周梅海手中接过一镶金小匣,开盖道:“此丹可谓天下极品,不仅独有两味金粉玉屑在内,又特以人鹿两血相和,拌搓而成。一丸下肚,便可逢春化气,遇热催精,终年不衰啊。”
“逢春化气,遇热催精”八字,可是用在李孝工心尖上了。
果然,李孝工惊喜立见:“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功效却是极好。”又道:“若当真终年不衰,那……此丹怕是千金也难求吧?”
“千金?李家主说笑,此丹一丸之价,不下万金。”郢休笑了一笑,轻声道:“殿下特嘱,另有五位美人,已经交李少主替您暂收在飞音阁了。”
李孝工大喜,忙作揖行礼道:“多谢殿下恩赏!老朽何敢担此大礼!”话是这般说,手却已经要收那金丹。
“李家主。”郢休合了小匣,反手交周梅海收了,笑道:“殿下此前所提万民书一事,不知李家主与李少主可有打算?”
李孝工看了看李瑜,为难道:“郢公子,并非老朽推脱,此事……确是颇有难处……”
郢休道:“修堤大臣焦德辅,是殿下一手提拔,为这泠河修堤,整一年不曾回家。修堤所用一应工人杂役,木材石料,皆为殿下奏请朝廷拨银购买,南疆袖手旁观,分文未出。如今堤坝修成,区区万民书,有何难处?”
李孝工道:“郢公子,并非老朽躲懒推辞,实是我李氏分派严重,各为其主,难以协调啊。况且这万民书乃宣功表绩利器,南疆又岂肯自己辖内百姓,为他人建勋呢?”
又道:“郢公子,以您经纬大才,此事难处想或比老朽还要清楚吧?殿下面前,您还得多替老朽申辩几句才好啊,不然以殿下那个脾性……”
“李家主,郢某只来送丹传话。”郢休打断道:“既然李家主为难,那郢某便告辞了。”说罢,笑行了一礼,转身便走,周梅海紧随。
眼见那金丹就要丢手,李孝工急喊道:“郢公子且慢!”见那人停步,又忙上前道:“郢公子误会,老朽只说事难,没说不成啊。请郢公子宽慰殿下稍安,略略给老朽些许时日,必当将那万民书双手奉上。”
郢休道:“有李家主这话,殿下自然宽心。”说罢,奉上金丹,笑道:“郢某告辞,您留步。”
“郢公子客气。”
李孝工小心翼翼打开那小匣,瞧着金丹爱不释手,问李瑜道:“人呢?”
“都在孩儿后院。”
“如何?”
李瑜笑道:“太子亲选,自非俗物。只是这泠河万民书一事……”
“那个不急,先去你飞音阁看看。”李道工“嘿嘿”直笑,拉他便走:“看看再说。”
说起这泠河,自西疆而起,经中疆蜿蜒而下,入南疆,再有两千里,奔腾入海。干流全长接近万里,支流数百,养活沿线各疆百姓一千余万,所过之处无不生息繁忙,经济欣荣。
泠河全段,尤以南疆段河道曲折,滩多流急,每逢汛期,极易冲坝溃堤,是而金氏每年都以大量钱财物力,投入在这泠河防汛之上。
怎奈得太子苍珏,仗着泠河中疆段河道平缓,指使门臣偷工减料,从中私吞白银二百余万两。以致一场暴雨罢,自他中疆段起,堤坝溃崩,洪水泛滥,不过三日,便连累南疆大坝,亦被冲毁过半。
中南两疆六十余城被淹,百姓死亡失踪超六十万,过灾之处横尸遍地,瘟疫丛生,实是惨烈。苍珏一人过错,连累南疆百姓无辜受灾,家园被毁,如何还会送什么万民书与他?
只是这事虽难办,却并非不能。李孝工既敢收他重礼,自然就有破解之法。果然,四五日间,便有一份万民书交送太子手中。
这一日晌午,那李孝工又是一夜纵情罢,由众女伺候着用饭,见李瑜揣了个本子,匆匆而入。
“父亲。”李瑜递上那本子,正是万民书:“殿下瞧出蹊跷,大发雷霆,叫重做。”
李孝工道:“怎的,你可就递上去了?”
“父亲意思……”
李孝工眼睛一瞪:“糊涂东西!辛邑距南疆最近也有千余里,你现下递上去,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这万民书是假的吗?”说罢拿过翻看了一看,道:“还竟做得如此粗糙,你是生怕苍珏瞧不出还是怎么?”
李瑜道:“父亲,孩儿确是按着您的吩咐,一个指印一百铜板,叫李煟李芒亲自去办的,八千个乡民,一个不少,并无差错。”
“罢了罢了。”李孝工看了一回,烦躁道:“苍珏贪污汛银,以致泠河决堤千里,百姓伤亡六十余万,无人问责也就罢了,他自己倒还表上功了。”
李孝工冷哼一声,道:“南疆无端受灾,能有八千百姓愿意摁这手印就不错了,他苍珏还真想掀起万民夸赞的景象来?”
李瑜道:“孩儿以为,太子既图大业,所求无非收四疆,得民心,逼宫上位。诬陷乌氏、挑拨西北,以及前番中北大战,都是见证。如今这万民书,说是为着修缮堤坝有功,实则不过是笼络人心,为日后登基铺路,自然容不得咱们虚假。”
又道:“太子所赐金丹,奇效无比,价值连成,如此珍稀之物,他不留着自用,却送与父亲,分明就是个要咱们卖命的意思。”
李孝工自用罢金丹,一连数日淫乐不歇,每每七八时辰仍不觉疲累。闻说缓和了神色,问他道:“金丹确是好物。”
“父亲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恍然已多年未见您如此风采了。”
“是吗?”李孝工不由露笑:“为父亦自觉精神不少,似又回到少年一般,精气无穷,一夜不睡亦不觉疲倦。”
李瑜笑坐了,应道:“父亲高兴就好。”
李孝工叹了口气:“唉,恩赐虽好,事却难办啊!”
父子二人商谈一回,频频叹气,都道要受灾百姓感恩称颂,确是个缺阴损德之事。
“罢了。”李孝工长叹一口气,道:“青河州知州学士戴妙同,聪颖有谋,是个能办事的。你亲写封书信与他,叫他趁着秋科会试,以中疆修堤为题,举办文赛一场,着选立意积极、感恩歌功者三人,以为三甲,张榜州内各县。再使全州大小知礼台、私塾,将此三甲之作仔细研读,以为榜样。若得如此,单是先生学子,便足千人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