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夜疾行,翌日晚间便到象山。
四五具白骨,被一众秦门连土带泥地撮在一处,早已是面目全非,难辨此彼。秦昭小心翼翼,将那白骨一一摆出,见头骨有五个,四肢却只有四具,腔骨亦不对数。拼了半晌,毫无头绪。
荒山野洞,烛火昏黄,那秦昭一身黑衣,煞气沉沉,小鬼似的蹲在地上,一脸烦躁地摆弄着满地碎骨,其情甚是诡异。
不想那王氏夫妇听说尸骨寻到,强托了秦门带他们来看,一声嚎哭罢,猛地扑倒在一地白骨之上。
“儿啊,我的儿啊!哪个是我儿啊?”二人乱抓乱扔,哭问众人,将秦昭拼了两个时辰方见大概的五具尸骨,尽都毁了干净。
那秦昭几乎是当即便腾起一身瘆人黑气,微眯了眯眼,看着这两人。王氏不见他变化,旁边一众秦门却早心惊胆战,架了他二人便往外去。
秦昭狠狠扫视一圈,开口道:“都给我滚出去!”众人如蒙大赦。
“秦景沉留下。”
“是……”秦景沉暗叹霉头,无奈折返:“少尊主有何吩咐?”
百姓只道天下秦门都是个黑面阎王,却不知这阎王也有三等九般,差异巨大。似秦昭这一身煞气,生出之快,程度之深,早非常人可想,一旦失控,在场无人能够自全。
“去查。”那秦昭深吸了口气,极力平复心绪:“七岁幼童身高几何。”
“是。”秦景沉得令,出洞问了一圈,回来道:“四尺半左右。”
“如何得知?”
秦景沉道:“外有两位同门,膝下都有七岁幼子,前几日刚刚量过。”
秦昭点了点头,使一小棍在地上反复勾画测量,又拿了几根大骨比划。不一会儿,撇除一具尸骨在旁。未几,又撇除一具……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那秦昭忽地抬头,冲他笑道:“找到了。”说罢了,邀功似的指着地上一具拼了一半的骨架。
秦景沉见他露笑,亦为他开心:“恭喜。”
“多谢!”说罢又低头继续。
不想他拼了片刻之后,面色突然变得阴沉,眉间黑气渐起。待得尸骨拼凑已毕,其周身已又笼于煞气之中。
秦景沉正不知何故,听得他冷声道:“叫秦门进来。”
“是。”
秦门得传围列,见秦昭指着地上一具小小尸骨,道:“李智,原名王智,身高四尺三寸,殁年七岁。下颌断裂,牙齿全无,是乃人为敲击所致。”说罢,顿了一下。
“少尊主,此话何意?”
“意为,有人将李智牙齿尽数敲去,一个不留。被敲时或曾激烈反抗,以致下颌骨亦被敲裂。”
众人惊不能言,瞠目看着地上小小头骨。
“腔骨断了八根,左大臂断为两截,十指指尖骨尽都劈裂。”秦昭一字一句:“李智之伤,绝非杖罚可为。”
“杀了他!”秦昭话刚说完,众秦门便怒道:“恶鬼尚可转世,似李瑜这般,只配挫骨扬灰!” “畜生!” “如此恶魔,留他作甚!”
秦昭反倒消了些煞气,对秦景沉道:“拿纸笔,把尸骨图样细细描画,再依我口述,将验尸结果写于图侧,一式三份,分开保存。”又道:“五具尸骨,分别盛放,与图册同为物证。王氏夫妇是为人证,带回寿北慢慢查问。”
秦景沉领命。
“说起人证……”王云启道:“少尊主,今日一早,王氏夫妇想起来个名叫李正阳的孩子,说是和李智同在一处的,咱们要不要找来?”
秦昭道:“同在一处是什么意思?”
王云启摇了摇头:“不知。据王氏说,李智入李氏后不久,有对夫妇找来铺内,说其子李正阳,是与李智同在一处的,关系亲密。央王氏与李智美言一二,提携提携李正阳。”
“李正阳家是何处?”
王云启又摇头:“我问了,说是不知。王氏说自李智入了李氏,往他铺内送礼求携者众多,李正阳父母并无突出,是而全不曾留意。只恍惚记得四十来岁,衣着寒酸,寒冬腊月却穿着草鞋。”
众秦门闻说,愁道:“这算什么线索?” “穿草鞋的可就太多了。” “天下这般大,如此岂非大海捞针。”
秦昭却无甚表情,淡然道:“天下无有我秦门不存之处,此事我与尊主自当安排。”又道:“你等留五人,随王云启一同看护人证物证,秦景沉随我回凤栖,其余人都各去忙吧。”
“是。”众人领命,各散而去。
翌日晌午,秦昭与秦景沉赶路多时,落在南疆都城金川附近,寻了个酒家用饭歇脚。
“西疆如今可是惨了,一仗打成缩头乌龟,哪里还敢硬气?”
“可不,论说还是咱们南疆强势,面积广大,富饶多产,连中疆都得敬着。”
昭沉二人腹中饥饿,随便点了几样小菜,狼吞虎咽地吃着。邻桌几人则正眉飞色舞,大着嗓门议论政事。
“嗨,就西疆这副烂摊子,明年五月观潮大会,我看他还能如何推辞。”
“宁王既不同意,何人能强求于他?管他是谁,自有办法应对。”
秦昭闻听众人谈论霍宁,不由慢了筷子。
一人冷笑道:“呵,今时不同往日,霍氏真当自己还是平宁大将军当年呢?莫说咱们南疆,便是北疆面前,西疆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金玉露乃是金疆主最宠爱之幼女,长得又是如花似玉,娇美可爱,多少人求而不得呢,宁王何苦端腔拿架?”
“你懂什么?”一人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任凭他金光正如何财豪势要,拥兵称霸,却连宝贝女儿都嫁不出去!这金光正最疼爱的,一是少主金玉风,一是幼女金玉露,偏两人都对宁王崇拜得五体投地。一个常年写信恭维拍马,一个芳心私许非他不嫁,哈哈哈哈,果然宁王威武!”
那人道:“威武个屁,看看西疆如今这衰竭之相,若当真惹恼了金光正,他西疆月余可平!”
秦景沉见秦昭侧听,问道:“怎么了?”
秦昭摇了摇头:“无事。”停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邻桌所言,你以为如何?”
“这谁说得清楚。”秦景沉笑道:“男婚女嫁,外人本就不好妄言,何况又牵涉两疆联合,盘根错节的,更是复杂。”
秦昭沉默半晌,说道:“去看看。”
“看什么?”
“金玉露。”
都说金氏财阔倾朝,非是到了金灵宫才能真正体会。
金灵宫占地一千六百余亩,外墙高三丈,厚八尺,龟旗高悬,金灯常亮。绕墙驻有金灵军两万,皆着黄袍铜甲,执银枪,用铜盾,一为防护安全,二为增添壮景。墙内大小宫殿百余座,高低房舍万余间,各式婢仆工奴,侍卫杂役三万余人。
你只看那淌金琉璃瓦,闪星玉漆墙,歌楼舞榭,秦宫楚馆一应俱全。又见着金殿百座飞糜音,香舍万间飘丹纱,歌舞升平,终年不歇。真个是钟鸣鼎食,醉生梦死。
秦昭虽常年在皇宫行走,却也不曾见过如此奢淫之景。龙宫皇家,其雄伟壮阔,威严庄重自非寻常,而这金灵宫之穷奢极侈,纸醉金迷亦是天下唯一,再无二处。
昭沉二人趴在宫墙之上呆看半晌,方回神道:“真……他妈的……”
“这么大……怎么走?”
“你带我来的,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你是南疆人,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二人复归沉默,愣愣看着内中盛景。
戌时更响。
秦景沉道:“抓个金灵军问问吧,否则等会儿就寝了更不好找。”
“行。”秦昭一个飞身下了宫墙,转眼便挟了个金灵军上来:“金玉露在哪儿?”
南疆二百余年不经战事,这金灵军空配一身精枪铜甲,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打盹之中突然经此一吓,当即结结巴巴道:“浣……浣春殿。”
秦昭冷哼:“俗。”
秦景沉看了一看金灵宫中,问道:“浣春殿却在何处?”
“西……西北方向,靠中第三排,右起第一座。”
浣春殿内,那金玉露正由几个婢女服侍着,拆珠卸翠,净面篦发。秦昭二人猫在镜台窗下,透了窗缝偷偷向内张看。
却见那金玉露杏眼灵动,樱唇可爱,肤如润玉,眉似远山。珠翠华服尽显身份尊贵,举手投足犹存少女纯真,端的是被捧在手心中长大的,世事未染,至纯至净。秦景沉看得呆了,直目送那金玉露解了宽袍去床边舒衣,也不肯挪眼。
“如何?”
秦景沉目不转睛地看着,止不住夸赞:“漂亮。” “娇美可爱。” “花容月貌。”忽又搓手道:“珠圆玉润。”
秦昭见那金玉露已脱得只剩薄衣,一把捂了窗缝:“看够没有!”
“嘿嘿,够了够了,我这不担心少尊您没看够吗。”秦景沉笑得无辜:“走走走,咱回。”